不成文书柜

活着是为了承受

【迷宫组】作茧自缚

  起床淋浴时,克洛迪娜还没忘掉昨晚那场湿梦里的情景。鬼知道她是被人骚动了哪颗不安分的少女春心。西条她近来老是觉得自己被某人牵走了注意力,要说是魂不守舍也好,说是心猿意马也罢,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自打开春那阵子戏剧社折腾的头一回公演后,她就被隔壁文学部的业务演员——只能称为“戏剧及表演艺术爱好者”的天堂某某人揽获了芳心。

  她算个什么呀,不过就是一个连半路出家都算不上的,仅仅只有那么点不值一提的演出经历的外行人而已,跟自己——跟她克洛迪娜——西条克洛迪娜显然不是能同台竞技的人。二者间大概率既没有一处可堪说是相似的地方,也没有半点共同话题。她对还没搭过话的天堂真矢天堂小姐的印象,目前来说,差不多也就那样吧。好比说是对巴黎的记忆:一种世纪末般躁动不安的扩张欲和轻浮。十余年前的风暴还历历在目。她对那女人的感情也许是嫉妒——首先是山,是嫉妒;然后卷入困惑,被一种奇怪的怀疑缠绕。再往后是折服与不甘,自尊心仍蠢蠢欲动,直到彻底被迷恋所征服。你看,爱上一个陌生人也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所谓一见钟情?不过尔尔。

  可小小爱神穿心而过,天堂真矢的影子已经开始在克洛迪娜的小心脏里一并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了。心跳是有序的,而天堂小姐则在她的心尖尖上踮脚起舞,东走西荡。

  东京,东京,像个傻傻的小雏妓般小鸟依人的东京。克洛迪娜对这座远东名城是揣着一种久久不曾消解的蔑视的:沐猴而冠。一个世纪后他们仍是如此令人唏嘘。昨晚拜托社团里的朋友代她递给天堂一封信,学着她自认为的“日本人”的口气,在信里古里古怪又难得直爽地向她递上邀请:某月某天某时某刻,某人某处某店,偷您一分闲啦,见谅见谅。不胜惶恐,见谅见谅。末了还落下了一款自己的花押。

  “西条 克洛迪娜。见谅见谅。”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周五傍晚,克洛迪娜像往常那样下了最后一门课,悄悄吐舌头送别了那位讨人厌的小老头学究后就奔着礼堂去找大场了。她今天也坐在倒数第三排的一个空位上,周围空荡荡,就大场奈奈一个人在偌大的礼堂那拜占庭式的穹顶下坐着。顶上形同悬浮着的天空之盖,上帝的真容就在这完美的几何构造中显出。底下则是铺着还没有一年级学生们来打扫的红地毯。前边是舞台,就正对在大场的正前方。她则合着腿,摆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画板做底垫,把笔记本铺在在上边,用旁人总看不大明白的笔记法记着诸如布景、人名、灵光一闪的备选台词和极度抽象回环的剧本结构图等内容。大场奈奈一心扑在自己的工作里,甚至于连在自己身边站了足足有五分钟的克洛迪娜也没注意到。

  “奈奈,”克洛迪娜试着叫她。

  “等等,请不要打扰我画……啊是克洛?”金发的那位抬起头来,露出她一如既往的微笑。

  “是我,不是阿基米德。”

  “是,不是阿基米德。现在是要去吃晚饭?”

  “奈奈总是太投入到这些事里了。当然是要约着一起去用晚饭,不过也不单单是为了这个……”

  “嗯?”

  “实不相瞒,”

  “实不相瞒?”

  “是有件事想拜托奈奈,倒不如说这件事除了奈奈,也就没别的人还能帮我了。”

  大场摘下眼镜,凑近克洛,在几乎能感受到她湿湿的鼻息的距离仔细看了看她,再退回去,开口问:“万事不求人的小克洛也会有犯难的时候了吗?”

  “别拿我开玩笑啦……”

  “所以说,是什么事?”

  “这个,”克洛迪娜抽手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封信封,交到奈奈手里,“要是奈奈方便的话,麻烦请把这个转交给天堂同学。”

  “天堂?”

  现在该大场奈奈如坠五里雾中似的弄不明白状况了。

  “是……”

  “是的,就是你知道的那位光辉闪耀的万人迷天堂真矢同学。请代我把这个转交给她吧!”

  “战书吗?”

  “不,不完全是,”

  “还是说……是情书?”

  “也不完全是啦!总之就帮我这一次,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次,”话到后边,克洛迪娜的语气里也有点底气不足了,“至少帮我这一次吧,奈奈!”

  “没问题喔。”

  克洛迪娜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后,这才舒了口气。

  “但有个条件,”

  她落下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等过一阵子,要跟我分享克洛的爱情故事。”

  “随,随你啦。”

  也没什么不好,或者说如果——如果,只是如果,如果真的得偿所愿,那克洛迪娜还是非常愿意和密友分享自己的这份心情的。

  夜里和大场奈奈在家庭餐厅前分手后两人就各自别开各回各家了。西条简单打扫了公寓,劳动过后洗了个澡,打开电视,躺在沙发上一面吹头发一面无所事事地翻看着校内文学部的同学们自己折腾发行的文艺杂志。她只是在找人罢了。那不难,从第八十一页往后的整二十页都是那篇作者栏署名有“天堂真矢”四个醒目汉字的文章。只是一篇简单的当代文艺论而已,一看就知道出自那些虽然笔下锋芒毕露,但终究因为缺欠沉淀而让人感到不尽如意的青年学生之手。后边还附了一页她的短小说,题名:《被嫉妒的与被迷恋的》。克洛迪娜看到这噗的笑了出来,为这点小把戏和有意模仿的游戏而感到一丝奇妙的情趣。至于小说内容如何如何,克洛迪娜已经不在意了,对前边那大篇大篇玩弄着术语和行文间尽是拗口的学院气息的论文也不感兴趣。谁在意啊,只要知道是那个人写的就够了。也就是这晚,她像习惯那样喝了安睡的一小杯葡萄酒后不久便会后悔起来。

  起床之后才发现那场春梦过后自己已经在这场自诩浪漫的憧憬中变得一塌糊涂了。

  接着是早餐,晨练,赶在东京这只巨大的利维坦还未醒来时呼吸晨间的阳光。她到图书馆打发掉上午的时间,和几位路过的同窗打了招呼,再绕路到星见纯那的公寓去接了几本上周委托对方找的书,顺带跟这位难得的朋友聊了一小会儿彼此关于瓦雷里和塞万提斯的理解,并浅浅地提及了星见正在研读的柯林武德和勒高夫。她俩趣味相投,就像和大场一样都是相互值得信靠的朋友。午饭是在星见屋里用速食咖喱搭的米饭,所谓“东京平民的午饭”是也。她想起了儿时随父亲去到阿尔及尔平直的海岸度假时的故事。眼前直到远方视野的尽头是灿烂的西地中海,粼粼日光如萤火般在一阵阵随北风吹来的浪朵上浮动,晶莹闪烁。抬头是北非海岸炎炎夏日中旱热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种引人遐想的蓝色天穹铺满了整个视野。小克洛迪娜洋红色的漂亮眼睛里就映着与当下的东京夏日的无异的那颗亮金色的、在白昼不倦燃烧着自己的太阳。儿时的记忆是如此破碎、模糊,以至于她还能回想得起的也就只是那些同样破碎的符号罢了:阳光下的褐色海岸,三五成堆的旧油桶,废弃的汽车轮胎,还有爸爸被太阳晒得比从前更深了的肤色。别了,欧罗巴。别了,阿非利加!

  夏天总是这样勾起她的回忆。在拜别了纯那后她又去了图书馆一趟,把一些笔记做了补全和整理,将借出的文献复印件还了回去。再接着之后一段时间的空隙回自己的公寓又淋了个澡,重新化妆,在挤得满满当当的衣柜前挑了又挑,对着穿衣镜试了又试——她确实有那么迷人——无论容貌、身体这类俗气的魅力,还是那股恃才傲物的心气,以及在那颗看似无比高傲的心灵下蜷缩着的小女孩似的羞涩可爱。行吧,就这些出门了。

  西条克洛迪娜,今天也为爱情一往无前!

  从大学出到市区,迎着七月间这颗在午后四点已是强弩之末的太阳的太阳,克洛迪娜正往目的地赶过去。她在自动售货机前停了下来,弯腰下去买了罐可口,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把冷饮一饮而尽,捏着空罐,然后踩着她心爱的那双凉高跟继续朝前走。被晒得滚烫的柏油马路,连同停在缓坡高处交通信号灯前等待着的小轿车,沿街排开、在悬铃木繁盛的树荫下招揽生意的商铺,还有电线杆——从顶上延伸开来,编织出都市天空的黑色线网——都在克洛迪娜的视野里像波浪般被暑热推促着缓缓摇荡。东京的夏天是惹人怨恨的,无处不在的热气倒灌进她的呼吸,口干舌燥,额头上又汗流不止。后颈、手臂,大小腿,还有所有仔仔细细做了防晒的裸露在阳光下的部分都在顽强地跟这顶骄阳做斗争。

  路途不远,但因为市政建设等一系列实在是太机缘巧合的设计,导致她能利用的一切要达到目的地的公共交通都在这一天里拒绝了她。换言之,尽管也就那么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克洛迪娜还是得徒步穿过东京的钢铁森林。对着张折得皱巴巴的地图,穿梭在她平日里根本无从接触的街巷间。于她而言,这些保留着对过去岁月的怀念而重建起的老街竟然如此矛盾地依偎在象征着当代的高楼大厦旁,既回望曾经,又憧憬着未来,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这也是东京——是在她口中戏称为“小鸟依人”的城市的一景。

  爬上长长的坡道,在路口再拐过去,就是今晚跟天堂同学约好的店了。她心里多少是有些忐忑的,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会应邀而来,毕竟关于天堂的传言——如何苦恼地拒绝求爱,甚至流言说已经无奈到用收到的情书烧水煮牛奶,她听过太多了。不至于吧?玩笑,玩笑,传言里尽是玩笑,越传越离谱的玩笑。克洛迪娜就抱着这么一种捉摸不定的心情进了店,向服务员报了自己预订时留下的名字,然后在侍从引导下上了二楼。

  时间还早,整个餐厅的二层几乎都空着。窗户边的座位有一个在阳光斜照下的背影。那位女性的褐发柔顺地披下,左手半攥着散漫的拳头,撑着太阳穴。从克洛迪娜的视野看过去,她空着的右手有些动静,像在写些什么。

  是她吧?

  越是走近,就越紧张。

  克洛迪娜本想压着脚步,但无奈高跟鞋早就暴露了她。似乎只是对方有意假装没察觉,这才维持着克洛迪娜那份自欺欺人般自认为自己还没被发现的错觉。当她走到距那个身影只有一步之遥时,对方转身过来了:“你好,西条同学。”

  “您、您好,天堂……真矢!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吧,真、真矢。”

  她鼓红着脸,强装镇静地坐在了天堂对面。忍住了想拿出手镜的冲动,把手提包也挎下来,放在了一旁。

  “比我印象中的你更可爱,克洛迪娜。”

  “印象?”

  “不,没什么。”

  女大十八变而已。

  “点餐了吗?”

  “跟服务员说了等你来。”

  “已经说过了?”

  克洛迪娜想起刚才自己来时,明明没人提醒过她已经有人先来了。她还以为自己会是坐在那个位置等人的那位,然后在匆匆赶到的天堂说着抱歉我来迟了的时候就学着电视剧里讲一句“没事我也刚到”。剧本和她想象中不一样,因此克洛迪娜开始有些无所适从了。

  某种意义上说,她作为一个演员也仍是稚嫩的。

  “久等了,克洛。”

  各种意义上来说的“久等了”。

  天堂真矢莞尔一笑, 她嘴角勾出的凛然而甜美的弧度对克洛迪娜而言就是晨曦钟鸣——你看,太阳就是从这儿升起的。

  她也回以一个笑容,以示心意:久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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