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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海鸟】二十三年之梦

  这是晚夏的八月,园田海未头一回一个人离开家乡,正乘着火车在上东京的途中。

  准大学生揭开布绳结,把裹在粗纹布里的盒饭打开,在火车上开始用起了预先准备好的简单午饭:三个点了梅子的饭团,半根酱腌黄瓜和两垛涂了白味增的油豆腐,还有一块摆在饭盒侧边,被她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夹吃的酒糟鳕鱼干。园田取出筷子,双手合十地郑重行了礼,便当着对面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面径自吃了起来。陌生人翕动着嘴唇,欲言又止,旋即又看着她,举起团扇掩嘴轻轻笑了起来。

  “听说在东北仙台地方也有一种鳕鱼干,是在冬天砂冷的风雪里自然燥干的,吃的时候还得用小锤子先捶软,然后再到炉上温热,就着加了蜂蜜的烧酒吃。”

  园田抬眼看了对方一眼,注意到自己大快朵颐的仪态似乎有点失礼后,便不自觉地红了脸,羞赧地朝她笑了笑。她把剩下的食物——还有一块豆腐和一个饭团重新收拾好,往饭盒里挤一挤,再合上盖,重新系上结后包在了布袋里。接着,园田拿出一个柿子,剥好后递给对面那位陌生人:“要吃吗?是从家里来的时候带上的。”

  “你也是回东京吗?”对方接过柿子轻咬了一口,饶有兴致地继续问她。

  “不,其实是头一回上东京去。”园田摇摇头,小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上学?”

  “是的,是一所洋人办的女校,听说招收女学生,只是要日常学习一些切利支丹的东西。不过那倒也没什么。”

  “哦,的确,如今帝都里不说是电车电灯洋剧洋服这些东西,就连周末去教堂里听听布道也成了一种时髦。”

  “是吗?”

  “是的喔。与其说是日本的东京都,倒不如讲是远东的‘托奇欧’更合适。一些好事的学生就这样调侃着讲。不过我看您……”

  “我?”

  园田低头左右瞧了瞧自己,“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吗?”

  除了发簪旁一时心血来潮别上的那朵山茶花,海未自认为自己的打扮应该并无失礼,更谈不上轻浮了——轻浮,心机,或许还有几分对外乡人的轻蔑,这是还在家乡时园田海未她对帝国皇都的印象。但眼前这位女性——如此称呼也应该同样并不失礼——她看上去同自己年龄相仿,顶头也只大上个一两岁,可一比较起来,却像是从异国归来的大家小姐似的。她斜戴着一顶紫黑色小礼帽,颈上系了在海未看来是“犯人似的项圈”的细黑颈环。对于园田来说,她唯一能称得上“时髦”的或许也就只有正穿着的那双走起路来还不怎么适应的黑色洋靴了。

  “试过穿洋装吗!既然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就应该试一试嘛。”

  “诶乡下的柿子很甜嘛,比宝冢剧场外边卖的好多了。要试试吗?”

  “不,不用了……”

  敬谢不敏。海未依然红着脸,推手回绝了对方。

  “对了,我是明治二十六年秋天生的,说不定是比你稍稍大一点儿。”

  “唔,的确。那我是明治二十八早春那阵子的人,就是在战争胜局已定时出生的。”

  海未对这样奇怪的说法感到不太习惯,但还是选择照着对方的话接下去。

  “南,姓南,南小鸟。一个干净简单又漂亮的姓,对吧?想直接叫可爱的名字来称呼我也没问题喔。”

  “嗯,很美好。”

  “你呢?”

  “园田,So—No—Da。U—Mi,园田海未,这样念就好了。”

  与她相比,自己的名姓似乎就相形见绌了。海未结结巴巴地做着自我介绍。

  “前年跟着家父去看过剧场首演,但……其实还不如听浪曲师的演出。不过在女学生们来说,剧院可是一个既时髦又洋气的地方,所以总是座无虚席,其间还不少揣着春心去看戏,指望着来一场小说里写的那样‘不期而遇的浪漫’相遇的女孩子们。和陌生人只那么匆匆一瞥,”南平举着扇子,有样学样地向海未眨了眨眼,“就这么坠入爱河了,说起来的确很迷人,对吗?”

  海未听得云里雾里,痴愣着脸不知道该从哪开口,无所适从。

  “抱歉抱歉,是我说得太自顾自了吧?抱歉抱歉,原本是想给头一回来东京的外乡小姑娘聊一聊的,但像海……像园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可要小心别在东京的纸醉金迷里走迷路了呀。”

  “帝都的女学生,银座的侍女——都是全日本的佼佼者,这话在城里那些轻浮浪荡的街巷里是随处都听得见的。”

  “是吗?”

  “小鸟从来不骗人。”南竖指抵着嘴唇,眯着左眼,嘴角微微勾起一道意味深长的笑弧,极尽可爱地朝海未说道。她似乎深谙个中奥妙。

  “倘若说是一些道德败坏的事,不瞒您讲,在我的家乡也不少那种事。虽然我还不曾见过洋人,但听长一辈的老者们说——尤其是在村公所里替父亲送饭时,常听见拄着长杖的老人捶胸顿足地指责说年轻人的品德败坏都是从洋人来了以后才开始泛滥,比蝗灾更可恶,比斐伊川漫上的洪水还难对付。”

  “是吗?”南学着海未的口气,反过来颇有些好奇地回问她。

  “不置可否吧,我不过也还是一个小姑娘罢了——也许和您一样?老人们的智慧不能当耳旁风听过,可他们总还像活在过去的幽灵,坐在酒屋里无所事事地吹嘘着当年如何如何在现今某位大人手下参加奇兵队,又如何如何跟旧将军打仗,跟中国人、俄国人,甚至还夸口自己宝刀不老,真想再拿起火枪和武士的刀,到欧洲去好好见识一下正打得胶着难分的欧陆战争。”

  “挺无聊的。”

  “我的祖父曾经也姑且算是藩士,二十石年禄虽然支撑家计十分艰难,但总还是没扔下过武士的尊严,不幸随西乡公阵亡在了鹿儿岛。也算人各有志吧。”

  “武家之女,园田小姐吗?”

  戏谑,戏谑,尽是戏谑。

  “那南呢?”

  “谁知道呢。或许早生二十年也能在鹿鸣馆里作舞伴。”

  “总感觉您说话是要把人带进五里雾中一样,这也不明白,那也不明白。”

  “说不定这就是东京人的本性。”

  南自嘲般调侃道。

  “我也没见过东京人,连中学校里的教员都是从京都来的年轻先生和本地人。您还是我见的第一位东京人。”

  “是吗?那,给你留下好印象了吗?”

  “一言难尽。”

  “园田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日本人。”

  “怎么说?”

  “不怎么说,到此为止吧。对了,在东京有住处吗?”

  “有,寄宿在一家家父故旧的糕点店,预备给她家两个女儿做家庭教师。”

  “这也算是自尊心吗?”

  “是的,不能在别人家白吃白住。”

  园田回答得自然而平静,像在说着日出般平常而理所当然的事。

  “木翁在东京的宅子边不远处有一间洋服店,如果要来找我的话,可以去那里。稍稍一打听就能找到,很容易的。”

  随后。南就在火车停下的这个站离开了,留给她一阵不期而遇又匆匆离去了的念想。

  东京是怎样的城市?园田既想望,也对它充满一种出于保护自尊而萌生出的恐惧感。东京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园田海未抿嘴一笑,自我安慰似的想:那也没什么,总不至于那儿的日本人个个都成了金发白种的西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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