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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海鸟】废墟

  经由时间的调解,某些“过失”与错误被允许得到原谅,以及一次补偿的机会。园田海未想,自己一定是受幸运眷顾的,就像每一晚与分居在近邻城市的恋人通话时,徒步荒野的旅人看见了绿洲,她思考着拥抱,亲吻,没有甜蜜青涩苦恼,有写信,有发短讯,可就是不愿乘上班车——花上个把小时,去见一面。

  时值初夏,重归于好的日子漫不经心已经走过半年,四季的歌翻过三篇。大雪寒冬的圣诞夜是一个美妙而浪漫的开始,而等到了绿叶繁枝的五月中时,似乎破镜重圆的裂痕又开始隐隐作痛——空间的拉扯与时间悄无声息的消磨渐渐地对她低语:尘归尘,土归土。与园田海未不愿就此放弃的不甘展开了一场此消彼长的角斗。

  回到五月十五,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星期天。电影,音乐,学会接受了的碳酸饮料和呜呜吹响的电扇,独居城市的房间看上去没有半点恋爱的元素。楼层不错,二十五,大半个街区都尽收眼底。流动的车灯与霓虹,不加夜雨洗涤,学着去谅解自己是园田海未结束学生时代后领会的第一课。万事皆得经营有度,感情更是如此。明早还有工作,今晚喝杯小酒,夜里飘起了几朵雨花。打开手机,机械般划开通讯录,亲近的名字跃然眼前——南……南小鸟。

  “晚上好。”

  “发信息吧,海未。今天很累了,总觉得最近很困,老是没精神。”

  “那我挂了?”

  “嗯。”

  通话结束。电波阻断了来自她的声音,手指开始在屏幕上飞快按动,逐字逐句,一点点把必要的思念掺进去,象征大于真情地输入,然后发送,然后结束,然后等候。

  晚安,如果今晚也应该如此。

  第二天清早,在太阳爬过及胸高的地平线,在早晨的光透过独居卧室的深蓝窗帘铺满书桌时,园田海未醒来,习惯性打开手机,习惯性点开昨晚被睡意藏起来的恋人的回复:晚安。接着她做了自己的回复:早安。

  穿上拖鞋,快快洗漱,给自己煎块鸡蛋,倒杯牛奶,切片面包,把果酱涂上面包——或许番茄酱会更好些?不,那根本不重要。接着化妆,接着换上正装,接着开门,出门,关门,锁门。候车,上车,下车。上班,工作,下班。候车,上车,下车。园田海未回家了,她把门锁得牢牢的,谁的进不来。天色已近日暮,黄昏摇摇欲坠,新月从东方天空的视野升起。她躺在沙发,打开电视,衬衫被褶皱得不成样子,丝袜脱下随手扔给地板,晚间新闻的隔壁是无聊综艺,无聊综艺的隔壁是美食课堂,她不需要美食,三餐果腹足矣。

  拿起手机,顿在通讯录前一动不动,园田海未在思考,思考在烦恼,烦恼在困扰——摁下去?还是不摁下去?要说些什么?要怎么开口,怎么接话——怎么得到安慰?她的心从恋人的问候里得到安抚,可噬骨的热度却在血液里继续燃烧。这是第二天。

  “今天,还好吗?”

  到底是摁了。

  “都还不错,中午自己带了盒饭,办公室的大家都只能靠三明治和饮料充饥,小鸟可以美美地吃一顿喔。”

  自称和那时一样,她就像长不大的孩子。园田海未如此想道,心里懈怠了下来。

  “海未呢?”

  “我吗?还好吧,和同事一起叫了外卖,随随便便就打发了。说起来,挺想念以前做的小糕点,小鸟的手艺长进了不少吧?”

  “哪天你过来的话,会好好准备的。找个时间怎么样?”

  约定开始酝酿。

  “看吧,有时间的话。我累了,今天很累,这边下着小雨,该说不愧是五月了吗,真是困得不行。”

  “那,就先挂喽?明天再聊吧,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

  “嗯,晚安。”

  七点零一分,今天已经结束了。雨云在聚集,雷鸣在蠢蠢欲动,驱逐了才落下的夜幕。园田海未身心俱疲,她选择用热水澡结束这枯燥的一天,顺便把电视转入静音,画面就像一场滑稽的哑剧,只有光在流转变幻,睡意开始涌入意识。两人的合照放在相框里,安静倚着墙壁。

  热水有助于思考,赤身裸体站在花洒下,从被水雾模糊了的镜中和自己对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仿佛正变向另一人——相似的琥珀色的瞳孔,那在情信中被赞美为淌着奶与蜜的宝石,长发的勾边,五官的轮廓,静默中无法出口的人声,哗哗的水声,大理石板流动的水,瓷砖细小的水珠,园田海未感到自己似乎正被这个光亮的封闭空间嘲弄。她把热水打断,扯起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锁骨以下,小腿以上,谁都别想看见半寸肌肤,那是她自己的,也是另一个她的,就像拥有彼此,亲吻彼此。

  手机屏幕亮着,来件提示是简短的讯息:晚安,海未。

  她做了自己的回复:晚安。然后回到卧室,拿起电吹风,然后脱鞋,躲进一个人的被子里,关灯,藏在一个人的黑夜中,道了晚安。睡觉。并且没有做梦。

  第三天清早,她请假了。

  一个难得的睡回笼觉的机会,园田海未拒绝醒来,拒绝睁开眼,拒绝掀开被子拒绝离开枕头拒绝去看手机——它明晃晃亮着,来件讯息注明着亲爱的她的名字,并写着:早安。收件箱挤得满满当当,都是曾经的与最近的刻痕,就像留在后背的抓印,落在颈上的红信,咬破下唇的炽热的亲吻——流着锈味的贪婪的血。法西努斯的伪物带来的只有快乐,却带不来爱情的满足,在分别之后,每一次园田海未都这样想到,却成瘾般无法抗拒。

  打开手机——静悄悄没回音,她一定是忙在工作中吧。时间一点也不快,白头不分离的约定依旧尽力维系,园田海未相信,甚至最低落时也坚信,那会实现的,就像匆匆跑过的时间,飞快流逝的沙漏——隐隐变味的爱情就像行尸走肉,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回忆被一遍遍捧出观赏留恋挣扎——它还活着,就像园田海未也活着。她没有烧掉一切成灰的觉悟与勇气。

  那就听歌,打开播放器,来什么算什么吧!今天属于自由,园田海未只属于自己——直到天黑之前,互道晚安为止。不用化妆,不用换衣,不用候车关门上班叫外卖,啊,美好自由在跳舞,海未提裙婉拒。
   晚安。
   晚安。今天的工作结束了。

  第四天清早,洗漱,煎蛋,喝牛奶,涂果酱,吃面包,化妆换装。离家锁门候车上班回家,日常照旧。
   晚安。
   晚安。今天的工作也结束了。

  第五天清早。
   早安。
   早安。
   洗漱,煎蛋,倒掉牛奶,涂番茄酱,吃面包。化妆换装。离家锁门打车上班,乌鸦归巢,海未回家,日常依旧。
   晚安。
   晚安。哪怕爱你的冲动正在消退冰冷。

  第六天清早。
   早安。
   煎蛋,喝牛奶,吃面包。换衣穿鞋,离家关门乘车远行,日常不再。
   晚安,亲爱的。

  第七天清早,女主人回家了——带着她空空如也的手机收件箱。她辞职了,十指颤抖,将合照从相框抽出,收入箱底——作为封存记忆的象征。然后,废墟回到它应该的样子,结束这场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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