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文书柜

活着是为了承受

【海鸟】有效期

  园田海未正掐着时间赶路,心想,就快要错过约定了吗?腕表的指针不急不慢地稳稳转动,就像计时炸弹的倒数,她如约赶路,掐着秒针赶路,生怕错过了约定,耽误了傍晚。
   

  沿路往前走,楼与楼夹出的大道映照着夕阳沉下的余光,向上的坡道仿佛连着西天烧红的晚霞,风把这绯色的染料从云的间隙里渗出,太阳要落山了,白昼要结束了,柔和明亮的光要离开了,而海未才匆匆来到。她就在二楼阳台边,贴着厨房所有的一隅,剪短了的长发披在肩上,发尾微微卷翘,额头被散着的直刘海盖住。海未朝上望去,却正对上了迎下来的目光。老房子的楼梯间布满灰暗,蛛网结上了装饰性的砖块间的空隙,铁门打开的声音,在单元楼门口等候的来访者听得一清二楚。接着,她从门里出来,还穿着白兔拖鞋,沿着楼道三两下走到楼底,两人见面了。

 
    “没迟到吧?”
   

  “那没关系,走吧。不过……室友们今天都在。”
   

  “那也没关系。”
   

  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保持着微妙的亲近距离,而不至于显得疏远她们就这么一步一个台阶地走着,彼此沉默,连沉默都这般默契。到了门前,南小鸟拿出钥匙,插入钥匙孔,一句话不说地开门,然后牵着海未走进。一个不陌生的女人来了,海未和她的室友们简单地挥手,微笑打招呼,她们便识趣地关上各自房间的门,吵闹与炫彩的光被封闭在不算牢固的木门后,但客厅总算是安静的。
   

  “去房间里吧。”
   
   
    海未跟在后边,被拉着走入那个熟悉的属于小鸟的空间。单身床,书桌,带镜子的梳妆台,床头柜和衣柜,一张小茶几,浅绿底色的小熊被褥,半张开的朝东的窗帘外,新月正慢慢升起。她把恋人写来的信都放在小盒子里,一张张折好,放存,就像海未也同样做着的那样。
   

  “就坐床上吧,没事。”

  “最近怎么样?过得还好?”
   

  “如果隔壁的女人不是总喜欢吵到半夜一点,而且时不时带陌生男人回来过夜的话,那还好。”
   

  “你不也带了我回来?”
   

  “至少我们是确立了的正式关系,而且,你是女孩子,对吧?”

  “嗯哼。”

  海未摊摊手,表示默然。

 
    “要喝点什么吗?”

  “柠檬茶好过可口可乐。”

  “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
   

  咚咚。咚咚。敲门声。
   

  “你去?还是我去?”海未问她。

  “应该是三号房的那个女孩子吧,你去吧。”小鸟在衣柜底层翻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似乎腾不出空来,于是就交给海未了。
   

  “你好。”
   

  “啊你好!那个,您是……”

  “嗯,她女朋友,就像你看到的这样。”

  “噢噢,我就说,小鸟她提起过你,没错的。那个……怎么说呢,这个月灶台又坏了,你看,想烧点水泡面的,这就又不行了。我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办法,如果可以的话,您能给看看吗?”

  “怎么办?”海未转身问正蹲在衣柜边的小鸟。

 
    “你去瞧瞧吧,灶要是坏了的话确实挺麻烦,大概只是电池没电了所以打不燃火而已。我早给姐姐说过,叫她换电池的时候别贪便宜,真是的。”
   

  “是这样的吗?噢噢原来如此!打扰两位了,不好意思……那就,再,再见。”
   

  带眼镜的来访者个头娇小,说话羞羞怯怯,得到算不上答应的回复后又急忙跑走,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那孩子是这样,别在意。来,看看这个,海未。”

  “这是?”

  一张相片,装在蒙灰的黑木相框里,被珍藏得完好,压在箱底旧衣服的堆叠下,连时间都淘不出这秘密。
   

  “中学毕业那会儿的合照吧,我和海未的,单独两人的。”
   

  照片的正中偏左,是还穿着水手服,长长的深蓝校裙盖过了膝盖,羞怯微笑着的海未——那个扎着麻花辫,看起来还稚气未脱,青涩写在脸上,两手直直收在腿侧,挺胸直背端端站着的女孩。旁边是小鸟,留着与现在全然不同的长发,任性地放下,梳得平平整整,却俏皮笑着,搂着身旁拘谨的海未,同款的水手服,互补色的领襟,却穿着在身边人看来几乎不可思议的及膝短裙,快门按下的一说,裙摆被风轻轻撩起,永远地定格在了足球场上的十七岁。身后远处的教室楼,面色庄重,楼顶居中的大时针指着午后一点五十四分。照片记录着时间:昭和六十二年春。

 
    “那时候还幻想世纪末的大灾难呢,不过,这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

  “快到了喔,转眼就只剩两年了吧。再看看这个。”

  一个八音盒,可已经失声了。

  海未走过去,陪着小鸟蹲下,目光扫过“藏宝箱”,她看见无数的时间在流转,每一个物件都说着各自与众不同的故事。十五岁故作忧愁的情书,信纸已经磨黄了,字迹隐约能见,搬家的辗转和大雨将老旧的墨迹变得模糊,可残留的字句里,仍能依稀读出当年的心意——无非是爱,少年时做作矫情的表白。
   

  “那时候的海未,还写得出这么羞羞的东西啊。”
   

  将八音盒底压着的信纸取出,小鸟拿起泛黄的两页,黑色墨迹密密麻麻撑满了每一行,就像回到了高中,和素颜朝天的自己又一次见面了。

  “喔?居然还在呀,这是最早的一封了吧。”

  “嗯,也是唯一的一封——拒绝了海未的信。”

  太匆匆了,这是年轻的海未犯的第一个错误,强打起了表白的勇气,缺连亲口说出也不敢,还得付诸纸笔,甚至放错了抽屉!被邻桌好事的同学折开,事情传到小鸟耳中时,原来亲密的两人也因“避嫌”而默契地分开了一整年。

  “所以你看,每一年的信都用专门的盒子放好,除了这封。”
   

  “那时候的事,如果我能谨慎一点的话……”
   

  “不,就算放到了我的柜子里,或许还是会拒绝你吧你看,太着急了。”

  把一切都看得明白的小鸟,继续从回忆的沙滩淘找金子,海未就陪在她的身旁,默不吭声走着,步子却越来越慢。

  “真可惜,八音盒不会出声了,我想不起当初是从里面听见了什么,但总觉得舍不得扔掉。所以你看,它们都被好好保管着。”

  “小鸟还是一样细心,从来没变过。”
   

  “换句话说,也叫‘敏感’吧?海未也是这样的人,过度察觉了心情,结果我们不是,就那么分开了一年吗?”

  “该感谢那一年才对,后来的海未,不是也变得比最初坦率多了吗?回想起来真是奇妙,明明也就只是一年而已,却能够从容地面对了。”

  “或许吧。诶,那是什么?”
   

  “嗯?”

  顺着海未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件被包装袋封存的折得平整的上衣安静地躺在柜子晦暗的角落底。

 
    “诶?这件是……”

  “啊我都快不记得了,这件就是毕业那天穿的衣服吧!快,快拿出来看看。啊……可惜皮鞋找不到了,要试试吗?试试嘛试试嘛海未!”

  “拗不过你……不过没洗吧,就这么穿?”
   

  海未拿着衣服站起来,可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件水手服眼熟,却是不属于自己的。

  “小鸟想看嘛,拜托了,答应这次好不好?就这次,真的,就这一次!”

  被小鸟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撒娇的海未,尽管在心里想着已经是快步入三十年代的女人了,却依然可爱不减当年的她,到底是有什么魔法吗?

  “那,就直接罩上喽?”

  “嗯!来,坐到镜子边上来,海未。”

  “噢,噢……”

  半推半就被拉到化妆镜前坐好,海未看着镜中的自己——蓝色领襟,褪了色的水手服,小鸟就在身后,温柔地打理着自己的头发,把一束搭上一束,辫子开始成形,熟练灵巧的手下,和当年一模一样的麻花辫回来了,小鸟把它牵起,披过海未的右肩,搭在胸前。

  “看,来比一比,是不是一样?”

  小鸟举着照片,放在镜子旁边,海未瞧瞧自己,又看看相片中的曾经——岁月的魔法仿佛开始褪下,她的容貌渐渐变得年轻,工作留下的苦恼消失不再,额头愁出的皱纹还给了光嫩青春的肌肤,镜中的园田海未回到了十七岁,那个被恋人热情挽着手臂,自己却娇羞微笑的年纪。

 
    “真是……啊,不可思议,要是另一件也还在的话,就能重新拍一张了吧。”

  “可是学校已经改建了吧,前年新修起的商场,就在学校的旧址上。那时候小鸟不是还要我一起去参加抗议游行吗,结果还是没能阻止呢……”

  “这也是,老学校的命运吧。听说拆迁前,把那块大钟留下来了,就是现在挂在旁边楼的那块。”

  “喔?我就说看着眼熟,原来是它啊。”

  八音盒开始传声。

  “那个是……”

  小鸟急忙把老盒子拿出来,缓缓流淌的带着陈旧音色的乐曲飘入房间的光中,直到这时海未才想起,这曲子是当初委托某位友人制作,并收入八音盒,用作毕业礼物送给小鸟的。

  “第一次听吗?”
   

  “嗯,海未送来的时候,它还被非常细致地包装着,怎么舍得当面拆开嘛。结果拿回家,怎么捣鼓也没动静,想着是不是坏掉了,还伤心了一段时间。还好没弄丢,没想到又好了。”

  “里面那块齿轮之类的卡住了吧,刚才碰碰磕磕,也许就碰好了。不过也真巧,隔了十一年,才听见了那时候的声音。 ”
   

  “海未也是第一次听吗?”
   

  小鸟略带惊讶地问道。

  “因为希望小鸟能够第一个听见它,所以就克制了好奇,没打开。”

  “结果,成了我们一起了。”

  “嗯。对了,衣服,能脱下来了吗?”

  海未指指胸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想换下过去的水手服。

  “折起来收好吧,如果找到了另一件的话,再一起去拍找吧!到老钟的下面,穿皮鞋,换长裙子,噢小鸟就要穿短裙子,重新拍下毕业照吧!”

  “嗯。”

  “就这样答应了喔?”

  “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打勾勾的两根小指,又许下了新的约定。
   

  “今晚还回去吗?”

  “这么晚的话,也没车了,也只能在这边过夜。”海未摊摊手,无奈地说道。

  “那来写信吧。”

  “写信?”

 
    “一人一句,怎么样?好久都没收到过海未来的信了嘛,就没有什么心里话想说的吗?”

  被搂着胳膊,坐在床边的海未点点头。

 
    “为什么要写到纸上呢?”

 
    “因为海未以前是个含蓄的人,一点也不坦白,不能让小鸟一个人被占了便宜!”

 
    她靠紧海未的肩,顺着往胸前蹭,往紧闭着坐得正直的大腿上躺下,享受膝枕。

 
    “所以啊,海未很温柔,温柔得过分了,从来都是这样,不是吗?”

  “或许吧,因为是面对着小鸟。”

 
    “偷偷吃糖是犯罪吗?”

  “不知道。但咬大腿一定是。轻一点,会疼的。”

 
    “那,这里呢……”

 
    舌头不总是听话的,对吧?嗯哼。

 
    “我们几天没见面了?”小鸟停下来,望着海未,瞪大了眼睛,像贪吃的垂涎小兽般问道。

 
    “三天又两个晚上。”

 
    “那今晚可饶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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