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春
当樱花像充入画布的涂料般填满了临河的这一隅孤地时，顺流而走的花瓣正映在瑞子眼中。小孩子的视野里只知道这很好看，认知中关于美的那部分尚未得到完全的启迪，她年岁尚小，和不远处身着长裙，坐在草地上的母亲有些相似。她们更像玩耍中的朋友，而非母女。
直到有稍微强劲的河风吹来，捋过草地，那位太太的长发随之飘起，她才转过头，从这个视角下得以窥见侧脸——年轻而美丽，却有着说不出的仿佛是漫长时光雕下的疲惫，以及某种近乎永恒的，像掏空了心的壳子般令人感到压抑的虚无。她在微笑中看着自己的女儿，视线全部停留在小小的天真儿童上，偶尔捡起一块石子，抛给河面，却没能打起一个水漂。她自嘲般地笑了笑。
孩子爬在软绵的草地上，向她母亲挥手，翘起腿，和风摆的草坪一起摇曳。不远处，园田海未也朝她女儿招手，示意她来，到母亲的怀里，就像这孩子曾在棚屋里，她生母每天做的那样。
长颈白羽的水鸟落到河畔，又振翅腾空而起，扑打翅膀扬起扰动河水的风，当掀出的波纹与水流一并散去了的时候，水鸟正在海未视野边陲的低空掠过。她的女儿这时站起来，笑着跑向母亲，像初落的雪地上欢快嬉戏的幼鹿。
“瑞子觉得，这里好吗？”
“好！”孩子充满元气地回答，靠着海未，在她双臂的怀抱里安稳地坐下，目光跟着不断反复降到河面，又重新升起的水鸟来来往往。
“只是小鸟妈妈不在……”
“她很幸福了，不是吗？来，我们去那边的花里。”
海未牵着女儿，弯着身朝西边人流更丰富的地方走，瑞子也跟着她妈妈的脚步一路小跑。赏樱来的大多一家好几口人，或是成双成对的爱侣来此消受爱情的甜美，十八九岁的少年少女们，正是刚好的年纪，就和五年前的海未一样。
不过那时候的她手中握着的可不是那些欢声笑语，是冷冰冰的生活与恋人的重担。可一切过去了，就像它注定的终将过去那样，生活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而后又再变回两个人。
“小鸟妈妈呢？”
“在没有烦恼的地方。”海未强挤出一个笑容，对女儿说道。
“真好，瑞子也想没有烦恼。什么时候还能去学校就好了。”
小孩子嘟着嘴，喃喃自语般抱怨着为什么自己不能和同龄的别家孩子那样背着鲜艳可爱的书包，结伴到学校里去游戏，去交朋友。她总是容易感到很孤单，除了妈妈和前年生日得到的缺了只眼的布偶小熊外没有一个玩伴，这和海未多少有些相似，不过后者更倾向于沉溺工作和照顾女儿。摆在房间桌上不起眼的角落里，那张唯一的合照背朝着阳光，相框蒙了灰，明亮的色彩将一家三口的画面勾勒并填充德无比美好，那时候海未还自然地笑着。小鸟坐在床头，抱着两岁的女儿，爱人就在她身边，画面的右边是刚好被风吹进的窗帘，搬家后的第一天，留下了她们的第一张全家福。
“以后每年瑞子生日我们都拍一张吧，每年都一张，等到她成人了，就有十七张了。”
“嗯，每年都拍。”
被定格在相框中的记忆，就像被钉死在身后的过去那无望的命运，后来改变了，面包和牛奶能够出现在每天的早餐桌上了，要是愿意，晚餐还能给女儿带半只流着蜜汁的烧鸡，天天都可以，只要她想。
回到公园，一个胸前挂着相机的男人朝母女二人走了过来。海未下意识地放下手，横在女儿面前，瑞子攥着她妈妈的衣角，缩在后面。
“抱歉，我无意侵犯你们，只是……我想你们或许不会介意留下一张照片，你看，景色很美，不是吗？”
瑞子探出头，对男人手里托着的黑色机器很有兴趣，突出的镜头似乎隐约让她想起了在生母怀抱中哭哭啼啼的记忆。
“我和我的女儿对拍照没兴趣，您请回吧。”海未的脸色不太好，严肃地回绝了这份邀请。
“妈妈，就拍一张好吗？”
“能速取的，拍完了只要很少的时间，相片就能给你们。让我留下这个美景好吗？”
跟着出乎意料的瑞子的请求的节奏，那个男人也放低了身子，似乎执意想要拍下春景中的这对母女。
“你也希望吗？”
海未蹲下身子，看着女儿，替她理顺了被风吹乱的肩上躺着的黑发，和自己的一样，继承而来的漂亮而柔顺的长头发也成为了女儿天生的礼物。
“嗯！想要和海未妈妈一起拍照！”
瑞子搂着海未的脖子，小脸蛋贴上她妈妈的侧脸，接着就被抱起，背带裤还沾着草屑和泥土，她的屁股坐在海未坚强的手臂上，笑着面对镜头。海未面无表情，冷冰冰的脸和女儿的天真笑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能劳烦您给笑笑吗？一下就好。”
“笑一个嘛，妈妈。”
“连你也……”
片刻犹豫后，海未只能极不情愿挤出一张笑脸——那看上去至少是相当上镜的，像一个生活美满，爱情丰收的幸福女人。
咔。
“好嘞，多谢了，麻烦稍等，我这就弄出相片来。”
海未把孩子放下，没来得及招呼，瑞子就自顾自地跑过去，看陌生叔叔捣鼓机器，然后黑色的怪物就缓缓吐出来相片。瑞子接过相片，拿着走回海未身边。
“麻烦您了。”
“我才是，耽误了这么好些时间。祝你们愉快，樱花正美，享受这个春天吧。”
“如您所言。再见。”
“希望我们能再见。”
他挥挥手，一边把弄着机器，一边转身离开了。
“来，给妈妈看看相片。”
“喏——”
瑞子把手中的相片递给海未，被定格时光的那一刻画面中，她抱着女儿，就像三年前的恋人在床上以同样的姿势抱着女儿那样。这一次的瑞子学会了笑，而不再哭啼，海未和当时小鸟的表情就与她们漂亮的眸子那样相像，相片中的她仿佛一个生活美满，爱情丰收的幸福女人。
她对相片收进口袋里，牵着瑞子往河边走，任女儿自由玩耍，自己只坐在不远处的一旁无声地静静守护，这是海未一直以来习惯的。
对了，相片的话，就放在你的旁边吧，全家福边上，孩子慢慢长大了，她会成为一个好姑娘的，小鸟，你会如愿的，就像这个美好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