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文书柜

活着是为了承受

【杏夏】明火

  她赤脚行走,身披白袍行商,以示向神前悔罪,为醉心追逐尘世的喜乐而自我矛盾。僧侣经商,因而也就被称作白袍商人了,在本时代屡见不鲜,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入城时先过了城关,在卫兵走过场式的翻挑检查和例行贿赂后,两人向税关报明了货物产地数量品质和贩运人及其随从等信息,而后进入到人声喧哗的内城。伊波杏树先独自前往本地教堂问安,顺带续签以教会之名免税流通货物的特权——这用不了多少花费,世道太平,财富如泉水般从手中源源涌出。聪明的牧者总是善于修剪羊毛,而非剥皮取肉。且将过境之物细细数来,羊毛蜂蜡,美酒皮毛,世间万物皆可明码标价,一颗人头也不过两磅金子而已。而她的货物则交由长久合作的商会登记寄存并安排魔法师伙伴在会堂等候。市集的苹果香甜,收获季节的秋风从流经城市的河边徐徐吹来,携着一股淡淡的喜悦。大爱在伊波杏树的胸中温驯地沉淀着,借她的口向寻求安慰的人溢出祝福与平安的话语,她仍不忘自己本是僧侣,是落难灵魂的牧者,也是主乖顺的羊羔。原野的风欢迎每一位过往的旅人,就像星辰欢迎露水。

  齐藤在人来人往的商会会堂边某处临窗的座位独自坐着,等待她的伙伴回来领走自己。一口咬着进城后缠着杏树买下的苹果,一边又搭着商会为在册成员提供的劣质葡萄酒与一块蘸过酱汁的黑麦面包外加一条滚过盐的腌鲑鱼当午餐,这比露宿荒野的待遇已经好上不少了,可齐藤朱夏心里仍然有些抱怨。她期待晚餐,想和同伴一道在酒馆里好好闹腾一番,听诗人弹唱的传奇,在微醺的意识怂恿下把葡萄酒一杯杯泼向月亮和乞丐。

  她怎么还不回来呀!

  齐藤朱夏敲着桌子,漫无目的地看周围进进出出一阵又一阵行装各异的人们。这人看来是做生鱼生意的,他身上有那么股腥味儿;那人瞧上去又是和自己更不一样的异教徒,他头上缠着素白的厚厚头巾,留着滑稽的大胡子;啊,那在门外搔首弄姿,胸前系着木十字项链,长发钗着朵蓝色鸢尾花的少女恐怕又是某位富商的小蝴蝶了。齐藤噗嗤一笑,腹诽道世间百态还真是有趣。魔法师的眼光异于常人,她们总是看得明白人前人后的两种模样是多么引人发笑,她从事占卜的日子也不短了。冠冕堂皇装模作样的贵族老爷们在人前是如此威不可测,可在她面前却苦恼着倾诉闺中秘事的困苦与难言之隐以寻求解药,人前高贵优雅的妇人们会向她寻求能魅惑丈夫的灵药偏方——啊,谁人又不为情欲所困呢?年轻的魔法师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她们是善于取悦自己,懂得如何向灵魂献媚的职业。齐藤在不引人注目的谨慎下运用着手中的小小力量,将桌上的面包碎屑当颜料慢慢地描出了杏树的身材轮廓,这是她乐此不疲的消遣。把晒干后碾成粉末的斑蝥撒在面包上,涂一层兔油,蘸一蘸新鲜的驴奶,然后痛快地咬下几口——放心,天国之门便会徐徐张开。这是她曾开给某位可怜的女伯爵的药方,当然,身兼女巫之职分的魔法师自己也是药物的小白鼠,她们从不避讳这个。 她的护符不是十字架,而是香薄荷。

  可是亲爱的,你会离开到什么时候才来接我呢?齐藤闲敲着桌子,一手托腮,来回摆腿打发着时间。她给自己捏了一朵极不起眼的小火花在葡萄酒上飘摇,让它顺着手指的摇晃左右旋转,像绝对服从的小使魔。而旁人眼中她不过是一位挑弄手指无事可干的少女而已。

  嘘,熄灭它。

  太阳转向至高点,天空放射出金秋季节灿烂而柔和的光辉。风向一转,马匹与驴粪的臭味从后院的马厩传来,齐藤又默默收着盘子去了另一侧无风的角落。她凝视着柜台,看人家怎样盘算生意,用罕见的羽毛笔与印泥签下契约。讨价还价,争锋相对,再到谈崩了后的破口大骂不欢而散,她为这些小剧场掩嘴偷笑。没人会在意角落中的这个小姑娘,男人们的眼光都爱往别的聚集着更大胆姑娘的好地方瞄,她没那么引人注目的吸引力。这倒省了不少麻烦。白天原本不必点着蜡烛,可烛架上却闪烁着连排烛火,这无非是主人炫耀财富的手段罢了,暴发户都这样,齐藤朱夏见得多了。噗嗤。

  “久等了。”

  “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就把我扔在这里。”

  “不会的。”

  伊波牵起她伙伴的手离开商会,齐藤还不忘顺手捎走留有火苗烧灼痕迹的木杯,用她的话来说这就叫做“小心驶得万年船”。

  按照最初的打算,两人是预计在本地逗留三到五天的,因为日子并不着急,第一场雪最快都还得在下下次满月过后才会落下,只要赶在大雪覆满旷野前离开就行了。目的地在北边,她们从南方大海的海岸沿着河流北上,一路去往另一座大河在北方海洋的入海口。不紧不慢地走,也就差不多是今年主的诞生日那时候能赶到。伊波杏树一则是对北方的木材和琥珀,以及食盐生意有些兴趣,二来则是想看看齐藤口中的故乡以及她曾度过的学徒岁月的城市。那里没有薰衣草盛开的花园,取而代之的是柏木与雪原,终年多雨的阴湿森林,是适合异教的避难者藏匿的地方。她听说女巫常与狼群为伴,饲养蟾蜍,蝙蝠和兔子,还有黑猫与吐信的蛇。

  “稍微耽误了点时间,不过这地方的教友或许还是比我想象中要顽固得多。”

  “怎么说?”

  齐藤咬了一口苹果,心不在焉地听杏树讲话。她的注意力在沿途商贩兜售的各类小手工玩意儿和各色钱币上。

  “你知道这里是自治城市的,是吧?这其实也就是前两年的事。市民们集中起来凑钱向原本领有这座城市的国王赎买了自治权,但教会又一如既往地指派区主教,两件事本来并不矛盾,”伊波停了一下,“有水吗?口渴了。”

  “给。”

  一口下去就察觉到味道有些涩口。已经换上暗绿色粗麻袍子,牵马的僧侣皱了皱眉,但还是继续一饮而尽。

  “这是酒吗?”

  “他们说是酒,我觉得也应该是酒。”

  “不会加进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吧?”

  “我觉得应该没有,至少他们给我的时候就是很普通的葡萄酒,除了很便宜以外没什么特别的。”

  齐藤话里有话,杏树也不是傻子。

  “会起什么作用?”

  “提神醒脑,强身健体,还能御寒,我家乡的人们冬天就常这样做。因为天太冷,一下起雪来就止不住,接连两三个月见不到太阳,整天都是对着灰蒙蒙又压抑的天空发呆。和老师在森林里的时候也是这样。怎么,杏想不想听一下我的故事啊?”

  “你说吧。”杏树把车停下,和马一起交给旅店的学徒送往马厩照管,自己则和齐藤一起到房间里休息。今天已经无事可做了,但她想去被水与桥隔离开的另一半城区去看看。听闻本地的异教徒是靠着雄厚的财力才能在教会眼皮子底下立足的,这还是伊波杏树从没有见过的奇景,整个城市的一半交由承担了几乎全部赎买自治权费用的异教徒,这倒真不失为一笔划算生意。教会也是生意人,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出来。

  “杏在笑什么?”

  “没什么。你接着说吧。”杏树摆摆手,放松地待在床上,靠着墙直腿坐着。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老师的事?就是那个很喜欢捉弄人的讨厌的金发女人的事。”

  “没有。”

  “好,那我就讲一讲。”齐藤清了清喉咙,在她的床板上盘腿坐直了。

  “她叫玛丽,至少我听别人是这么称呼她的,金头发紫眼睛,听说以前有过一位恋人,是位长发漂亮的女骑士,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分开了,恐怕也是战争吧,兵荒马乱的年代是那样的。而老师自己也是某个靠着战争与经商发达起来的新贵族家的千金,对这些事也应该早有心理准备。”

  杏树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些她默认齐藤是随口编来的故事的东西,当作异国的风土纪事来听,毕竟于她而言,遥远东方故乡以西的广阔土地都是不可思议的天方夜谭——就像西边人对她家乡所抱有的流奶与蜜的幻想一样,大家都这样。

  “她教我把梨子变成蜜柑,又说一定得先自己成为对象才行,于是就不晓得从哪里弄了套圆滚滚的戏服给我套上,还说很合适。后来我才知道那根本就是个恶作剧,我却穿着那样丢人丢到滑稽的衣服对着结冰的湖面一直甩法杖。有一回脚滑了摔在滑溜溜的冰面上又起不来,就一路连滚带溜到了湖对岸,被她的鹿慢慢拱着才推了回去。但吃得不错,每天有麦仁粥和隔天一次的炖鱼,盐橄榄和葡萄酒,有西芹和薄荷调理过的鸡和羊肉,满月前后的各三天还会和老师一起用大蒜跟橄榄油来料理猪肉。比现在可好多了。另外淡水鱼只适合喂猫,约翰喜欢吃,它是我们养的黑猫。”

  齐藤朱夏掰着手指头一件件回想她和杏树相遇前的生活,然后逐个逐个讲给对方听。

  “挺有趣的。”

  伊波杏树是专心的听众,就像她倾听向她陈述不公与苦难的教民们的话时那样。

  “还有还有,我还在老师的猫领路下戴着兔皮手套去捡蝙蝠粪便和摘采曼陀罗草,有时候得冒着被人抓住的危险去墓园偷挖雨后黑色的湿重坟土来配药,总之讨厌的这些活也不少。”

  “喜欢那种日子吗?”

  齐藤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点点头回答了。

  “不讨厌,因为很有趣,但不如和杏在一起的时候这么开心。”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嘛,诶嘿。”

  话音刚落,她就从床上跳起,灵巧地蹦到了对面的杏树的床上。

  “不怕把床给跳塌了吗?”伊波打趣道,同时也托着伙伴的手让她稳稳地坐下到自己身边。

  “不怕的,这里的风不会忍心这么对我的。人们叫我们魔法师也好女巫也罢,其实都太臆想了,我们不过是做一些药剂师和与万物的沟通而已。你看,”她抬起掌心,俯下脑袋,轻轻一吹,“这说明这株小火苗愿意和我合作,所以它出现了。”

  幽蓝的火光在齐藤小小的掌心绽放,因穿堂而过的风而不住地飘摇。

  “风也好,火也罢,你们说的魔法其实在我们看来只是对世界的亲和力与合作而已。万灵在荒野游荡,又无处不在, 听它们的声音,做它们的伙伴,就像我们俩一起旅行一样,稍有天赋的孩子都能成为魔法师。”

  “而僧侣就要容易得多了,只要信,不要怕。”伊波杏树回了伙伴这么一句。

  “就是这样喽。”

  火熄灭了。她靠在杏树的肩上,闭眼小憩。

  “让我靠一靠吧,我累了。”

  “就一下下,不会太久,让我任性一下吧。”

  如她所愿。话外之音不言自明。

  齐藤吻了一下杏树的额头,嘴唇和锁骨,而后对方也用同样的动作回应了她。淡淡的薰衣草香从齐藤朱夏的肩上散开,因风而吹散,缠绕包裹着相互索吻的两人。

  “晚上想去对岸看看吗?”

  “求之不得。”伊波杏树欣然应允,她等着太阳落山就和同伴循着乌鸦一道去探索异教的神秘土地,而在齐藤朱夏看来,这是一次归乡之行。

  中午的葡萄酒要也这么迷人就好了,齐藤回味着伴侣的味道时如此想到。

  她搂住伊波的脖子再要了心满意足的一个吻,像只不知餍足的野猫。而她已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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