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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蕉那】云上的城市

  风从她耳边吹过去,带着一股月桂香与城市那特有的灰屑的气味。远远能够望见数十座巨大的风车在城市郊外的青绿色高坡上有条不紊地旋转运作着,再往外是云,像沙丁鱼群般大团大团铺列在天上的云,它们和城市一起向着同一方向运动着,仿佛环绕在旗舰周近的卫星。

  星见纯那把她的滑翔机停在港口,用绳子系死在锚石上,独自登上台阶从这座不晓得已经有几百年乃至于数千年不曾有过访客了的港口进入城市。尽管是一座早已经无人居住了的废墟,但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和过去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只是全城居民像是凭空蒸发了般无影无踪。她是这座悬浮在空中的巨大古城里唯一的人类了——也许。她摘下护目镜片放进背包里,不紧不慢地踏在这条似乎是城市主干道的水泥路上,惊异于过去的居民所掌握的精湛技艺,她还从来没见过修得如此平直整齐的道路,就连夏季连日不停的暴雨跟洪水大概也不能奈何得了它。走在这样一条硬实的路上,她甚至有了种哪怕余生就这样孤独地度过也完全能接受得了的感觉。干净得像从四周环绕着她的这片天穹般的城市一点没有平常人们对废墟的那些印象:破败,荒芜,萧条与阴森。相反,阳光一如既往般洒在这块已经离开了陆地母亲的土地上,不可思议的高层建筑挡住日光时投下的阴影给了这位少女探险家阴凉的庇护。沿街底层的店铺招牌上写着她看不懂的古代文字,因而星见只能拿出速写本,蹲在地上就自己的膝盖作垫板照着模样把那些符号描画下来。她走近其中一间,却在看上去像是透明似的门上见到了倒映出的自己。她笑,她也笑;她故作沮丧,她也故作沮丧;她摘下自己的眼镜,模模糊糊中却仿佛看到那个人影正歪着脑袋一动不动,而当她戴上眼镜重新盯着这道透明的门时,对方就又和她保持着镜面同步了。她想起了在学校时老师曾提到过的一种叫“玻璃”的古代材料,很可惜那已经失传了,也许自己见到的就是所谓的“玻璃”吧。她在橱窗外边捡了一小块“玻璃”的碎片,擦干净放进包里后又继续往前走了。

  这儿没有喜欢立在自家屋檐上叫个不停的烦人的海鸥,也见不到每天往来于岛屿间交换食物、淡水和手工艺品的航船,天空太安静了,以至于这座天空之城都像被消了音般只剩下穿街而过的风声和风吹响街上枝繁叶茂的樟树时发出的沙沙声。星见纯那习惯了这种孤独,她驾驶着自己的滑翔翼在天空中旅行、探险,夜里就落到最近的海岛上搭一座篝火稍事休息,补充一下淡水和食物,等日出后她就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继续航行。她是云,是如鱼入水般自由在天空翱翔的至福的鸟儿。陆地已经所剩无几,像无数破碎的裂片被海洋环绕,于是天空就为人类当中最富想象力与冒险精神的那一部分成员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风从四月刮到第二年一月,洋面低空在整整四分之三个年份里都吹着高高升起的强风,只要一些勇气,一些不羁于陆地的决心和并不复杂的机械设备,任是少年少女们也能把自己的命运交付天穹,在一个个古代文明遗留下的空岛间穿梭,或在天上的风里传唱着他们的传说,或一去不返,成为他们传唱的歌中的一个诗节。

  星见纯那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时她停住了,饶有兴致地昂起脑袋看着矗立在路口拐角处的一根柱子。黑色柱子上深凹着三个圆孔,起初闪烁着的是白灯,而后不久又转成了第二位的蓝灯,她凝视着这几个忽明忽灭的灯光,自然地轻轻张着嘴,左手还托着写真本,右手的笔却已经不知不觉间停下了。她反应过来后才匆匆踩着连接在街道两端的像桥一样画在地上的黑白条纹线过了街,还不忘回过来低下头看了看这个古代世界的“桥”。有意思。她在写真本上如是写道。

  她一路走,一路环视四周,惊叹于这些一排排并列着的高低无序的大楼。高大的建筑物也反射着阳光,星见常常需要抬手遮挡那些迎面朝她射下的强光。刚才在门前见到的是自己的错觉吗?她摘下眼镜时虽然一切都是模糊的,但至少还能辨别世界的轮廓与大致的颜色,她看见的绝对不是一个和自己身影相仿、顶上糊有紫色的人影,而是别的什么人——有一片比她更高一些的陌生的金色影子。那是什么?但至少不会是像她一样的人,毕竟对这个世界的居民们而言,空中的陆地是不可能供给得了足够人们生活繁衍的资源的。但凡升上天空的,都是已经死去了的陆地,就像它们承载着的一个个业已消亡了的文明那样。空岛只是人类和人类所创制的文明的墓碑,向后世的到访者们无声地讲述着这里曾发生过的与不再发生的故事。天上的陆地只是空荡荡的躯壳而已,古代人曾相信人死后尽管肉体会腐烂,但灵魂却会被提到天上,看来此话不假——星见纯那想,就连他们的肉体也一并升了天。

  太阳仍然很强,她仍能远远看见那些巨大的机械风车在转动,像夜空中的星星般万古不变地运行。城市已死,可使它运作的力量却能永远地输入进来。诸古文明——这是就她已经在天上见过并自己做下过记录的而言,每一个都已经不再有人类居住,但古人生活过的痕迹却清晰可见。在那座以火山为中心,整个淹没在了厚厚的灰黑色火山灰与大理石岩山中的城市来说,她甚至还捡回过古时候的人们用以盛水的宽耳壶。她走到一座位于高地,用长而高的数百级台阶与平地连接着的建筑物面前。左边是一座长条状的水池,珍贵的淡水就这么无人看管着在池中自顶上流下。水声清冽,和她忍不住诱惑蹲下去捧了一手心水喝掉后的味道是一样的。凉水中的甘美和清爽迅速祛尽了她的疲惫和在烈日蒸烤下从后颈流到后背的汗,星见像是重获新生了般振作起了精神,开始一级一级无遮挡地冒着阳光往上爬。

  这路太长了,仿佛天国之阶。星见数着数,到第一百阶时两旁开始有葡萄枝盛开;到第二百阶时是燃着桂皮香的火烛台;第三百阶开始是月桂树,五百阶时是玫瑰。六百阶是雪白斑纹的大理石纪念碑,星见纯那走到这里时停下来,往回看了看身后——城市向她俯首,一种因空前宏大的视野所带来的冲击深深迷住了她,就像儿时仰视夜空,在面对漫天星辰时所感受到的情感一样。她像置身于众神庄严的凝视下,一面回头是整个城市无声的注视,一面往上又是栖居在古代神殿中那些已经千百年来无人问津的神祇的邀请。走吧——一个声音在心中催促她。于是她继续踏上这条已经成为了朝圣的道路。台阶就快到头了,她以为自己走到了月亮上。离陆地是如此遥远,以至于当她环顾四周,她能见到城市周边如高墙般环绕着的皑皑雪峰,那是山脉;她看见三、四条河流平静地编织出这儿的神经网络,就是先前她在底端尝到的甜水;再往外是天穹,是云和更远更远的深蓝色的大海和几块零星的陆地。星见走过了最后一级台阶,然后她见到了那个陌生却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影。

  无所事事地蹲坐在巨大建筑物前的少女也注意到了她。

  星见迎着那个金发少女的目光朝她走近过去,开口问道说:“只剩你一个人了吗?”

  “是的,只剩我一个还没有到星星上去的人了。”

  “星星?”

  “嗯,星星。”

  少女对她笑了笑,点头回答。

  “喝了甜水的人都去了星星上,除了我。”

  甜水?

  纯那想起了刚才自己喝下去的东西,后背一凉。

  “去了星星上……是什么意思?”

  但问题不在这儿,她忽然意识到某种不大对劲的东西——为什么眼前这个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会说和自己同样的语言?

  她是谁?

  “是曾经向神许了愿的人喔,是我——大场奈奈啦。”

  纯那走过去和她并肩坐在一起,好奇地听着大场跟她讲的故事。

  “很早很早以前这里也住着很多很多的人,你看,”她指着城市说,“所以才需要这么多的屋子和这座滚雪球般越来越大的城市。你叫什么呢,陌生人?”

  “星见纯那,从海里的岛上来。”

  星见。

  “然后我们开始思考能够带着家乡去到天上的办法,可所有尝试都失败了,”大场面色平静,一如既往般微笑着继续说,“只是要离开陆地是很容易的事,可故乡与我们之间的那条脐带却让我们舍不得做天空的流浪儿,于是城市仍然深深系缚在地上,不得已而只能建起这座神殿,”

  奈奈回头指了指身后这座巨大却空无的建筑,星见纯那也跟着她的指示一起朝神殿空荡荡的内部看过去。

  “从我们当中抽签选出了一位少女,”奈奈比着自己胸口说,“就是我了。送我进去后就用机械关上的曾经还在这里的神殿的大门,然后让我向神祈祷心愿,以让家乡和我们一起升到星星上。”

  “然后呢?”

  星见一边听,一边记录着这些故事。

  “我的愿望是:想和大家,和家乡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如愿了吗?”

  奈奈摇摇头,说:“不知道,也许吧。后来过了很久——也可能没有多久,在神殿里面就像置身在星穹下,其实感受不到时间究竟过了多久。”

  “有事情做吗?”

  “不会,”大场摇摇头,“我会去打扫城市,沿着街一栋屋子一栋屋子地清扫,困了就在犯困的地方睡觉,饿了或者渴了就喝城里的甜水,然后去检查风车,最后回到这里来,等城市里再重新积起灰土的时候再去做一次。”

  她在这儿究竟过了有多久?不知道,作为外来人的星见纯那更是无从得知了。

  “不会觉得孤独之类的吗?”

  “起初会,可慢慢也就习惯了。后来某天石门突然坍塌,然后一阵风吹过去,石块瓦解得像粉末一样,我才重新出去。但大家都不见了——就像纯那你来的时候看到的这样。”

  然后是一阵沉默。

  “你要离开的吗?”

  “嗯,应该是要离开这里的。”

  “我想也是,纯那毕竟还是外来人。不过……”

  奈奈她嘴唇轻轻翕动着,像要说什么。

  “嗯?”

  “能再陪我一下吗,哪怕一下下都好,可以吗?”

  星见愣了一下,旋即又明白了,然后点点头,两个人之间保持着又一阵默契的沉默坐在一起,直到夕阳斜落,日光开始变得慵懒,如金红色的蛋液般缓缓流下海面。

  “从旁边有一条路能够直接通到港口那边,我带你走吧。”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从神殿走向港口。大场奈奈走在前边,纯那走在后面,一边想到自己的家乡——那个已经随着海流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的海上浮岛,一边回想着自己刚离开故土向天空旅行时的事,四海为家可谓实至名归。

  孤独,在大场奈奈看来已经是一个早就被遗忘在时光之渊底的感情。长久以来,她都这样像自然般过着一种规矩的生活,神赐之水使她绝缘于生老病死。倘若她就这么继续过下去,继续一个人在这座城市的坟塚中像机械般活着,那似乎也未尝不可。但外来人闯入了这座乌托邦,大场奈奈就此开始回想起了何谓“想念”,回想起了“思念”与“怀念”间那微妙的区别,想起了在她进入神殿的那一天,当石门关上前她问她的乡人,说你们到哪里去,而对方回答她:“我们要到星星上去了。”于是一阵前所未有的强风吹过,石门关上了,大场奈奈也就栖身于星穹之下。风已经不知道吹过了多少个日月春秋,吹落了无数个兴起又湮没的文明,然后把勇敢而浪漫的人们送往天上,继续人类岁月中的冒险。她重新见到阳光的那时候也不曾感到委屈或是一种在被遗弃者身上常能见到的那种恼怒与悲伤,而是平静地凝视着一切都和她告别时别无二致的这座城市——除了她熟悉的人们消失离开了,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人们或许真的去到了星星上,但都和大场奈奈没关系了,寂寞也好孤独也罢,对饱饮长生之水而离开了生死的人来说其实毫无意义。

  她就是欣然接受了命运的那只神坛前的牺牲,换来能把人们送往天上以得偿所愿的风。

  到了码头。从这里往外并非是海港边那样淡蓝色的海洋,而是那些填斥在天地间的虚空与气流,人们就是乘着这样的气流往来于天际各处,或为求生,或为冒险。

  星见纯那半蹲着用匕首割断系在自己的滑翔机上的锚绳,奈奈就在旁边看着,问她:“现在的人们就是用这个东西飞起来的吗?”

  “嗯,做起来很容易,除了刚起飞时会很难操纵,其他时候都挺省心的。”

  “那就是说,纯那要走了吧?”

  “是这样。要跟奈奈告别了喔。”

  星见停下了动作,转头过去看了眼奈奈,忽然心中有了阵说不上是同情——又或是共情的感情。她把货仓里的水壶和一些多余的食物抛了下去。

  “能带上我吗?”

  “嗯?”

  “带我走吧,纯纯。”

  什么?

  “奈奈想离开家乡吗?”

  “是的。从前觉得日子这样永无尽头地过下去是很平常的事,但是……”

  但是。

  重见天日后的木乃伊总是会迅速腐坏。

  “大家都已经不在了,忽然间觉得自己就像个守陵人一样。他们都去了星星上。”

  “会死的,奈奈。”

  “没关系的,就算会死也好过让自己陷在永生里。”

  对心怀思念之人而言,岁月本身就已经是种折磨了。

  星见不由自主地轻轻笑了起来,跳进驾驶座上,朝还在码头的奈奈招了招手示意:“那只能坐在货仓里喔。”

  “没问题啦。”

  话音刚落,奈奈就径自踏了进去。

  “这样吗?”

  “嗯,只是对奈奈来说……可能里面有点挤。”

  如她所言,大场奈奈坐在里面两手环着膝盖以尽可能节省空间,但她看起来却比先前似乎要愉快一些了。

  “要出发了,不用再看一看吗?”

  “已经看了无数回了。”大场躲在后边的货仓里如是说。

  “那走吧。”

  滑翔机的引擎开始发动,一阵机械噪音和震颤后两人就缓缓离开的码头,像被遗弃的零件那样从城市脱落了出来。飞行器的速度起初很慢,与悬空的城市朝同一方向并行着前进,而后再慢慢加速,花了一些时间离开了足够远的距离。纯那遥遥看着这座古城:“其实比想象中小很多嘛,如果这样看过去的话。”

  奈奈没有回她的话,而是在边沿无言地看着她头一回离开的家乡距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开始被这小小的滑翔机抛在后边。她又俯着身子往驾驶座上趴过去,搂住纯那脖子问:“我们之后要去哪?”

  星见纯那把备用的护目镜递给奈奈,回答她说:“去星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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