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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南梨】幸存者

  十一月初,天气已开始呈出一片冬色。日子渐冷,松浦果南在外出采购需要囤集的食品盐油药品这类生活物资之余也注意着城里零散的流言,较之每晚自欺欺人的电台广播而言,市民们精明的算计与判断其实才是对山河日下的时局的正确把握,

  军队在不断得胜,可铭下胜利的战场却滑稽地一天天逼近本土。

  现金就像捷报频传的报纸样不过是废纸一张。北上的列车在今年雪季前已经不剩多少班次了,松浦起初还打算通过某些人尽皆知却心照不宣的手段弄两张车票,以便自己与恋人能在战火延烧至本土前尽早离开濒临海岸的这处南国小城。空袭警告间或响起,但事情说来也怪,樱内梨子坐在床边,抵着书桌将每天发生的大小诸事都详尽地记在笔记本上,那是她曾任记者时留下的习惯,但眼下纸价飞涨,连运笔写作所必须的墨水都成了同荞麦酱油一类的配给管制用品,因而她不得不往相反方向极尽缩短每天的记录。

  九月十二日,晴后阵雨,秋高气爽,无事。

  十月二十一日,天冷,墨水仅剩半瓶,无事。

  十月二十三日,果南不慎擦伤,已用酒精消毒,无事。

  诸如此类三言两语便匆匆收笔的日记,在樱内最近的三个月内是常态。往先她认识战争,哪怕不是田园诗歌般浪漫也只是当局所宣传的那般“正义”,“天命”与“东西文明决战”云云,对苦难的看法不过是止步于报纸上加以充分美饰后的浅浅一分,没有任何切肤之痛。生活一切照旧,只是酒成了配给品,家里米面越渐减少,到如今已经非得靠着勒紧腰带才能维持生活了。

  只有蠢货与恶犬才会呼唤浩劫,祈求战争。

  可事情看上去又好像没这么紧张,恐慌源自公众对远方群岛上发生的战事的好奇,犹如瘟疫般随着荒唐可笑的灯塔光亮播向城市的个个儿角落,连乞丐都明白只消再不到一年就得万岁投降了。

  松浦回家是傍晚六点钟,隔窗朝西南方向看过去,夕阳倒还是和过去没什么不同,宛如赤金色蛋液般流下的晚霞在斜阳倾照下缓缓滴入海面。近海风平浪静,层层海浪拍往岸边,白色浪尖闪烁着如金沙般耀眼的灿烂光点。汽轮已经停运了,本地也两年未见那些带着菊纹徽章的军舰了。在当地人,也就是包括在松浦果南和樱内梨子在内的本地居民眼中,战争是发生在世界另一端的天方夜谭,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着。

  “我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

  果南将东西顺手放进厨房,转身便把坏消息告诉了梨子。

  “明天过后所有列车停运,铁路运输力听说要全部交给军方输送兵员和物资,只有向南的能蹭一蹭,往北的一概被取消。”

  换言之,她们没机会离开了。

  “是吗?这种时候还丢下身家性命敢去南方的话也只有战地记者了。”

  那是樱内梨子过去所憧憬的,如今她却只是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她放下笔,尽管在过去的一个钟头里一个字没落下,握笔停顿(假如这也能叫“顿”的话)也并非是在思考些什么。她摇摇晃晃回忆着果南的模样,想尽力在填充着粗面与腌萝卜的生活中稍稍描绘一下四年前战争还没那么可恨时她与果南曾有过的生活。

  “今天的空袭警告听见了吗?”

  “听见了,但好像没见有爆炸,为没看见黑漆漆的飞机。”

  “遇袭的是在东北方向的工厂,这事今天街上讨论得挺厉害,据说周边的军团驻地和两处诊所,还有某位宫家的庄园也被摧毁了。”

  “大火烧得很不得了吧?毕竟是点着了山。”

  火势熊熊,在不逢时的烈风鼓吹下一路烧往山脚,本地仅有的枪械厂在一片火海中几乎化为乌有,留下一块乌黑废墟。

  “那这样说,我们这值得轰炸的地方也就没了,明天开始终于能安心过日子了。”

  樱内舒了一口气,合上日记本,从椅子上起来转身走向靠在门边的果南。

  “但愿如此。”

  十五分钟后空袭警报再次拉响,又约一刻钟过去,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在周围炸开。那时松浦几乎是本能地立刻按住梨子的双肩,直接压着她伏在贴着有墙壁遮挡的床上。最近的炸弹落点离她们也有起码六百米左右,是隔壁的商店街成为了新的牺牲品。此后就彻底入夜了,八点过后解除了警告,上周颁布的所谓“防止间谍”的宵禁法令在事实上形同虚设,当局无法也无力阻止市民在被空袭摧毁的断壁残垣中搜寻可能幸存的亲人与还能有点用处的食品等物资。

  踩着军用暗绿色胶靴出门的松浦果南也是其中一员,在混乱中聪明人总是有办法为自己捞得些什么的。尽管她完全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有机会活着过来,就像每晚都在发生的暴力事件中的受害者那样。

  梨子留在家里,一来是为防止有居心不良的暴徒趁机洗劫,二来也是想家里总得安全些,相对来说在战前更身娇体弱不善运动的梨子并不是搜寻物资的行家,但也并非是指她手无缚鸡之力,倘若真有必要时,枕头下的匕首和书桌上常置的尖长铁锥仍然足够她保护自己。

  人们就是这样扒着逝去同胞的遗物过活,本市人口渐少,粮油供给却奇怪地与日俱减,而吊诡之处又在黑市的逐渐壮大,小到别针豌豆,大到汽油甚至女人与儿童,世间万物还真是皆可明码标价。

  官方的统计是第一天死者六十七人,失踪八十,伤者两百余人。往后数字与日俱增,到接近年关的十二月中达到顶点后又平稳降下,就像人们已如家常便饭般习以为常的空袭警报也同样慢慢减少了许多。事情看起来似乎在向稍微有希望一些的地方发展了。

  “我每天都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会被一颗从天而落的炸弹带走,就是毫无痛苦的砰一下死掉。”

  “最近已经不怎么见到轰炸机了。”

  “我们真的挺好运,这间屋子能在空袭的眼皮子底下撑到现在而没被一颗炸弹击中,简直是奇迹了。”

  人们会化作统计数字上的百分之一或是千分之一,恐惧只是麻木的先声,葬礼已经停下,取而代之的是彻夜狂欢纵酒歌唱。松浦曾去过某防空地下室中的夜间晚会,但短短二十分钟过去便为其中发生的令人本能般作呕的秽乱之事感到憎恶,在场面失控前掩鼻离开,回了家里。第二天一早才听说昨晚那间地下室有人醉酒后点着了土制燃烧瓶,四十四位男男女女无一例外,全被烧死在弥漫着恶臭的地下室中。

  松浦果南对此的评价只是短短一句话:罪有应得罢了。

  没人知道死神会从哪个角落从天而降,零星的袭击依旧不停,伤亡人数的总额尽管增速放缓,但也确实是在渐渐增多。死者不再得到尊严的葬礼,由临时雇佣的搬尸工人将每早能找到的尸体统一运抵中心公园堆放,再用为数不多的卡车列队送往海岸上坡的悬崖,像处理病死的家畜般将小山般堆积的尸体(以及难以形容的人体)倒入海中。市民的眼泪和欢笑一样,早在持续不断的低烈度空袭中被烧干了。樱内梨子从窗边观察着街上徘徊的人们,不时传入耳中的哭声已不像两个月前那样令她感到同样的悲苦,她是幸运儿,她用笔记下一些东西,免得自己忘掉在青年时代所经历的这场不似噩梦的噩梦。

  十二月二十八日下了第一场雪,果南踏着松软的雪地回家时奇迹般带给了她一块完整的巧克力。城市的废墟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安静得可怕,毫无生机的街市显得失魂落魄,夜里八点二十分窗前的路灯亮了,那是除了零散的营地篝火外本街唯一的光亮,供电系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仍在继续输送着电力。铁路被炸断后成为了难民的聚居地之一,城区的居民少得仿佛要将原本繁华的此地掏空成一座鬼城,就像当年黑死病在遥远的热那亚所做过的那样。

  樱内梨子不再祈祷了,她发现那根本毫无用处,悲伤无法起死回生,战争在今年结束已是铁板钉钉了。可疯子们还在负隅顽抗。她把生活的命门全部压在了恋人身上,从此等阴郁却谈不上压抑的诡怪状态中解脱的希望与松浦果南毫无关系。她开始和果南一起去到岸边的某座废楼,看每天倒进海里的尸体噗通落水的样子,有时多就四五辆车,少时只一辆,这和广播通告的伤亡人数(已不再列读名单了)相去甚远。亡者不止被刻意隐去名字,连死亡这一无声的事实都得被掩盖。

  死者十六人,失踪三人。

  这是满满三辆军用卡车所载尸体的全部数量。樱内梨子用戏谑而非沉痛的心情将这事记了下来。

  十二月三十一日,大雪,无事。

  她拥抱着松浦果南,就像对方也每晚忘我地热吻她那样。生活毫无意义——她依偎在松浦怀里时如此打趣地说道,纵情欢乐,她甚至在空洞的警报声中牵起果南的手,在散落着碎瓦与墙灰的客厅中踏步跳舞,为爆炸声放声大笑,也为自己的又一次幸存感到悲伤——吻她!一朵朵如玫瑰般炽热的吻在樱内梨子唇边,在她漂亮的脸蛋与白净的后颈怒放着。生活终于卸下它一切自欺欺人的伪装,就像已经无限期停刊的可笑报纸那样,在真相面前溃不成军了。松浦果南也不再像过去那般飞蛾扑火般不断为自己寻找诸如“为了梨子”这样不攻自破的心里安慰,希望犹如幽暗沼泽中静卧于死水之上的昏黄河灯,人们总是轻而易举地自以为握住了它,就像樱内梨子毫不费力地就能搂住果南的腰那样。可事情又如何呢?得如她悟出的那样,一切毫无意义,寻欢作乐的要死在火中,惊慌逃生的最终免不了与海浪为伴,死从天降哇,谁也不知道明天的自己是否还能与爱人彼此拥抱。

  可又恐怕回转过来,就又得了赦免。

  “正月二日,雪后初晴,海平面外浮出了船影,一切似乎结束了。”

  樱内梨子用最后一滴墨水写下了当天见闻,而后将笔投入火中,把日记扔进抽屉,在天亮以先的黎明时刻亲吻了熟睡中的果南的额头,而后拉开窗帘——她看见太阳升起,浅紫色的天空聚拢着昨夜留下的团团灰云,雪停了,队列整齐的死神从她头顶低空掠过,那响声震耳欲聋,果南却丝毫不为所动地安静睡着。樱内梨子看见有火从远方升起,就像云柱在白昼点亮那样。

  她还活着,想到这里便立时泪如泉涌,一个月来她没流出半点哭声,无情的欢笑压制着一切恐惧与悲伤,松浦果南抱着她,她也用同样饱蘸热爱的吻去回应,若非如此便觉得自己如行尸走肉般是被困在这座死城的囚犯。大海敞开了自己,激起了幸存者们刻在基因中的古老乡愁。

  日出了。

  樱内的足音在空荡荡的这片废墟中回响着,她走到最近的十字路口,放眼四周却不见活物,人们早就走尽了。

  她心中并无悲恸,却忍不住双膝下跪,为生活犹存而声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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