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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杏夏】依存症(下)

  齐藤朱夏直到当天晚上心情也没好转回去,其实事情周旋余地甚大,并非她想象中那般严重。这不是触及面包与水的攸关生存的选择,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克服因生活骤然改变而带来的不适而已,就像她数年前离开家里,外出到松江就学时所表现出的人皆有之的不适应。但她一时仍不能接受,或者说无法想象离开自己认识杏树并与之相处了数年的那间屋子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最难受的一点在于,夏天结束后她就要在松江的学校去任教,而杏树却从这个月月底起就要迁居下关的分公司所在地生活了。哪怕两人还能有接近半年的时间待在一起,但对相爱之人来说这也实在是太过痛苦了——她恨不得如胶似漆一样粘着。要么就分居异地,要么就如候鸟般在周末或是每月约定时间乘电车彼此见面来往,自松江沿日本海海岸经出云、滨田、益田进入山口境内,折转荻市穿行至长门,最终到达两海两陆之交,犹如伊斯坦布尔般静静坐落于关门海峡旁的下关市。齐藤朱夏或许会成为山阴本线的常客了。

  夏日将近,她不想离开杏树,就像对方也感到烦恼的那样。无爱之爱是甘美的毒药,把甜蜜并野火轻灼般的痛苦一起施加给她们。兼职的事好说,人事方面多少对两人的关系有些了解,加之下关地方最近也正缺人手,否则不至于将伊波调任,到时只需要同样将齐藤也派遣过去就行。但局外人无非体会到两人——尤其是齐藤对聚满两人回忆的公寓的强烈不舍。而另一方的杏树虽然口头上没怎么提起,下午把或许要即将搬家的打算告诉朱夏时也尽可能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可毕竟变化来得太太,对她来说才刚经历从学生向社会人的转变,再迁居的话未免有粗暴地斩断脐带的匆忙感。生活毕竟是需要适应的。

  这天晚上伊波和齐藤没有像往常那样欢闹打趣,而是分了枕头背对着背,彼此都默不吭声地早早熄灯睡觉了。没有争吵也没有关于交流的尝试,两人都心烦意乱,但又找不到破题的办法,于是便干脆睡一觉,默契地谁也不去打扰谁的情绪。齐藤在昏沉的睡梦中不知不觉地转身过去,却意外地感觉到了另一股温热而湿润的鼻息,而后便被抱住——她半夜醒来时是三点十四分,小心翼翼地抽手出去确认了手机光亮,尽量不惊动不知何时已悄悄抱住自己的熟睡中的杏树。

  回程的车在明天傍晚五点,到家时天已黑了,正好错过宍道湖金红的落日与昼夜之交时在浅浅夜幕上晕染开的蓝紫色梦幻。宛如蛋液般自西南天空的夕阳滴泻入湖面的赤色光亮随湖上的晚风轻轻摇动,她在松江的公寓阳台正朝湖一侧展开,这一幕是在过往岁月中曾和伊波一同在饭桌上见过数百次的。齐藤那晚在梦中的视角极高,俯瞰着城市交错纵横的街道排布,她如飞鸟般掠过大桥,穿行在不比下关这等繁华的稀疏车流中。

  日头升起,比之盛夏那般极尽热情的充沛活力而言,暮春时节的清晨还要温柔不少,正如这一季旺盛生长的万物——炽热之中尚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含蓄,熏陶着大和民族的灵魂里那份内在的克制与渴望饱饮的满足感并行不悖。齐藤是较早醒来的那个人,又恐怕昨天的商谈和意外调遣对伊波的影响要远甚于她,毕竟作为当事人来说总是要承受更直接的冲击的。

  照行程来说,今天是自由安排,也就是说她们既有留在酒店颓废一天以缓和情绪的选择,也大可以像预定计划那样两人一起去市区走走,听听从濑户内海匆匆赶来的海风会与湖岸不时响起的阵风有怎样不同。

  杏树一定是准备去市立水族馆海响馆的,从入江町向东,过南部町至海岸沿线的突出地带便是目的地,而再往东北走一段就是昨天和杏树相会的地方。

  要叫醒她吗?

  看着像婴儿样毫无防备,令人心生怜爱与宠溺的杏树那张可爱的睡觉,齐藤昨晚的烦躁心情本就在一夜过后消散得七七八八了,眼下更是心彻底软了下来——这话又有些不妥贴,她昨天的赌气只是常见于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们身上惹人喜爱的闹别扭而已,其实冷静一想,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收拾东西搬家,和杏在另一座陌生的城市展开熟悉的日常生活,仅此而已——她是这么想的。先前和杏树到出云时曾去出云大社参拜,那时暗自许下的愿望是再希望借着这份奇妙的缘分能尽可能长久地延续下去。岛根古来便有“结缘之地”的美名,齐藤对此深信不疑。

  接着她去浴室冲了个澡,洗漱完后换上便装,突发奇想地坐到镜前揪了两条不起眼的小麻花在耳发边上,然后戴上她扮酷的鸭舌帽,再坐到床边去轻轻拍了拍杏树的脸蛋,就像她在家里常被对方做过的那样。

  “起床了。”

  没什么反应,杏树看上去还想再睡睡,眉毛无意识地皱了皱。

  现在是早晨八点二十,城市已经开始运转。晴空一片万里无云,滨海城市被海风淘洗过的湛蓝天空尽情舒展着,更近南国的下关早早迎来了初夏。

  “刚才叫了我吗?”

  伊波醒了过来,一手撑着床坐了起来,揉揉还陷在朦胧中的睡眼,迷迷糊糊拖着身子往桌上找眼镜。  

  “给。”

  “啊谢谢。”

  齐藤顺手把桌上那副眼镜递给了杏树,对方简单抬手理了理头发后才蹬开被子,穿着松垮垮露出一边肩膀的T恤往浴室方向走去。

  “别摔了。”

  “嗯。”

  齐藤伸手扯开窗帘,灿烂的白金色阳光立时猛地拥入室内,在房间的复合木地板上映洒出一整片辉煌的光带。跃入房间的日光停在她白净的腿上,像午睡的懒猫般温顺。

  十分钟后。

  “出门?”

  “你收拾好了的话就走吧。”

  “那等等,化个妆再走。杏也过来吧,坐这边来,”齐藤拍拍椅子,示意杏树坐下,“感觉很久没给你化过妆了,来试试吧。”

  像是思考般顿了片刻后,杏树又不自觉流出笑意乖乖坐到了梳妆镜前。

  “底妆还是要仔细呀,昨天见你的时候都觉得有点怪怪的。不过今天也换个风格吧,不用像昨天去会谈那样太职场了,偶尔也想给杏试试更可爱,更适合我们这个年纪的妆容。”

  “我平时看起来不像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吗?”

  “不是这样说,就是觉得杏对这些一直都不是很上心,反倒是像男孩子一样更喜欢游戏机,不过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存在只有男孩子才喜欢玩游戏这种误导人的观点。我还是很喜欢和杏一起捏着手柄通关探险的感觉的。”

  虽然某齐藤氏通常都是拖后提,啊啊啊啊叫着杏树快去救她的那位。

  “从小就喜欢嘛,和爸爸一起玩的时候也很有意思。”

  “独身女真好。啊鼻子别动,差点就手抖了。”

  “最近鼻子老是想抽,可能感冒了吧。”

  “要不是花粉症?不过也不像这样的反应。”

  “不知道,可能就是心理作用吧,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那就好。”

  两人用有一说二的闲聊填充着时间,就像无话可说的不知名廉价小说家们常用来给稿纸注水骗稿费那样。

  等到两人都收拾好,一切完全并拖着旅行箱准备离开时已经是上午九点一刻了。

  退房的事不用她操心,酒店是公司方面给办理的,今天只消伊波按时带着行李离开就行。离开住处到就近的巴士站等车,几分钟后乘上向东开的市内巴士,直到穿过重重街道和熙熙攘攘的车流,当切开市区的浅蓝色海面与桥对岸市区如卷般骤然展开在视野中时,两人就该下车了。

  下关市市立水族馆,远近闻名的海响馆就坐落在繁华地段的唐户岸边,近处能听见海浪冲打海岸的清爽响声。帝企鹅塑像欢迎着或成双成对,或一家数口,又或是独身一人的各色旅客们。

  杏树对一面观看海豚一面用餐的体验尤其期待,而以河豚为特点卖点的宣传和世界最大鲸鱼骨骼标本的展示也令她向往不已。说到底伊波杏树仍是憧憬着大海的女人。无尽之深蓝直到无声的深幽海渊,她曾不止一次地表示过自己对水母那般分明随波逐流毫无方向却依旧努力的生活的共鸣,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或许能从加缪及克尔凯郭尔等人的呼唤中听到同样的声音——生活本身毫无意义,唯品达之诗可透彻千年岁月:吾魂兮无求乎永生,竭尽兮人事之所能。

  齐藤朱夏曾在某封没能寄出(寄往自家)的匿名情书中用此句为全篇画龙点睛,那充满着少女色粉红泡泡的纸片早已经随风流散在松江的潮水中了。

  “两千日元。”

  “走吧。”

  打从一开始伊波就打算自己掏钱买两人的票,这在她看来几乎是天经地义的——较之齐藤而言,自己是经济上更宽裕的一方,没必要处处都分得明明白白,可她又没想到齐藤那股时不时作劲的少年般自尊心——其实就是小孩子想证明自己一样的心情罢了。在队列中抢到杏树身前购票的齐藤先拿着钱包上去了。

  “两位,谢谢!”

  “啊,我本来打算买的。”杏树拿着钱包愣在那,但旋即又选择接过朱夏递来的入场券,将钱包重新装回手提包里。

  “没什么,以前存下来的钱还有一些剩余,今天让我来吧!”

  “午餐呢?”  

  杏树是怀着恶作剧的捉弄心情如此提问的。

  “唔……”

  才毕业的大学生囊中羞涩,虽说咬咬牙也不是不行,但还是选择向恋人让了一步,悄悄伸手捏住杏树的衣角,扭捏着表了态。

  “这样,”杏树抽出两张福泽谕吉交到齐藤手中,“今天就拜托啦!”

  “那就交给我吧!”

  两人默契地面对面愣在原地笑了起来。

  沿着平缓而宽长的台阶一级级踩上进入水族馆内,迎面而来的风中有淡淡的咸味——这是心理作用。  

  大海有着使人平心静气的超凡魔力,那是某种最深切怀念的思乡之情。

  “被沙丁鱼群包围的感觉怎么样?”

  “和昨天过海底隧道的时候不太一样,这边更有活力的那种感觉吧。从真正的水下穿行过去时就只会觉得从四周来的压迫感在逼着自己,静悄悄的海底真的太可怕了。”

  昨天下午齐藤抽空去走了走远近闻名的关门海底隧道,在游深的水下步行不到半途就悻悻加快脚步匆忙离开了。重见阳光时她做了次深呼吸,想想果然还是踩回到实实在在的陆地上才有安心感。

  “忽聚忽散的沙丁鱼群其实很美的,是完全自然的动静平衡和强大的张力,几何的美好吧。”

  顺着杏树指上的手指,一团鱼群从隧道右侧卷曲着向上,然后迅速散裂开,再以同样的迅捷在隧道另一侧聚合。  

  “就像刚才那样。”

  “是挺好看的。”

  也许还挺好吃,齐藤朱夏内心如此暗笑道。

  “你昨晚是不是抱了我啊?”

  齐藤两手背在身后,目光假装不在意地跟着沙丁鱼群四处摇曳,一步一步踮着后跟的步子,做出一副不过是轻描淡写随口提起的样子。

  “你昨晚都蜷在被子里了,我以为你冷才抱的。”

  就像只无家可归的小野猫,这是言外之意。

  “我可不是无家可归的猫呀。不过还是很高兴杏能抱抱我,谢谢。”

  她压低了鸭舌帽,凑到杏树脸边无声无息地叮了一个吻。

  “啊对了,这边的海豚表演也很有名的!快走快走,别停在这里了。”

  急忙拉起杏树就走的齐藤不知不觉加快着脚步,顺着人流像无头苍蝇样在周末的水族馆里四处转悠。齐藤似乎在刻意回避一些话题,而被牵在后面的杏树则有更多的自由去环视四周——她已经见到太多一家三口的幸福了,孩子骑在父亲肩上,又或被母亲稳稳牵着两手扑在玻璃上瞪大了好奇的眼睛和只一墙之隔的水生生物们互动。

  “已故的裕仁陛下也是很厉害的水生生物学家呀。”

  杏树从齐藤渐渐送开的手中溜了出来,而对方也自然地走到玻璃墙前举起手机开始留下记忆。

  “果然人生还是得各就各位的好,错位了的话简直就是灾难。”

  “这是杏的看法吗?”

  “是的。”

  伊波点点头,目光跟着眼前的水母一顿一停地缓缓挪动。

  “或许吧。其实稍微想想就能明白的,日本人是内向却积极,自卑又傲慢的民族的孩子,我们也不例外。”

  回想了下昨晚的事,伊波多少还是有点赞同。她不大关心这些,但觉得作为话题的话也没什么不好,有话可说是好事。

  “随波逐流也没关系的,否则就太累了呀,还是毫无意义的疲累。”

  做不抱希望的努力,以此换取充实的满足感。

  “还真是我们这样从宽松世代过来的孩子的发言,不过也无可厚非吧,我很享受——不对,我很满足于现在这样和杏在一起的生活了。”

  “除了经济上不怎么宽裕外,是吧?”

  “你说得对,要是能再富裕些就好了。”

  齐藤苦笑着转过头来应答。

  “能过下去就好,总会好起来的,日子还没那么遭。”

  杏树的话没错,对两人来说现实问题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经济最拮据的那两个月里她们连空调都不忍心开,盛夏暑假全靠着发动各路奇思妙想捣鼓出的消暑良方才撑着,其实也乐在其中了。绞尽脑汁用最少的资源得到最大程度的效用,将身边可利用的一切都充分利用起来,加上与亲密之人相互支持,这本身就是极大的幸福了。某种程度上说那时的日子或许比现在还开心一些,用装着自来水再冻过一夜的塑料瓶互相放在对方腋下和在膝盖夹窝里,绕着餐桌东跑西逃的游戏。青年时视恰如其分不至使人落入绝境的贫穷如生活的调剂,这本是人之常情,为囊中羞涩而渐渐消退的欲望为幸福感腾出了足够的空间。爱理当是相持日久的害羞。

  “什么时候搬?”

  “这个月下旬,可能二十八九号那个双休日吧。”

  “那我们尽量多带点以前的东西过来好不好?”

  这是齐藤朱夏还想再做一做的最后抵抗了。

  “好呀,这边的屋子空间稍微大一些了,没问题的,就是麻烦下搬家公司的人而已。”

  换言之就是齐藤的这个要求完全能够实现。

  “那就好。”

  “杏知道岛根有个别称吗?”

  “不太知道。”

  其实伊波心里知道她想说什么——就像齐藤对此也心知肚明一样。

  “结缘之地。”

  “结缘之地。”

  异口同声的两个人看来的确想到一起去了。

  该是时候南飞了。重新握回杏树的手时,齐藤暗自在心中早早地先对松江抱以完全的感激做了无声的道别。

  尽管她将来还得成为爱情的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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