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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露崎真昼】候鸟

  雪融过后,日子也一天天变得暖和了。候鸟北归,万物复苏,新芽从被积雪封存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草地下破土而出。三月间欣欣向荣的这时候,樱花已经爬上枝丫,含羞待放了。
  露崎真昼屈膝跪在床边,把最后一件夏装也叠好,两手撑着用力往下压了压,塞进了堆得满满当当全是各色衣物和生活必需品的旅行箱里,再同样吃力地把箱子合上,锁扣锁好,坐回到床尾,长舒一口气后闭眼仰头躺了下去。一番收拾后原本还挺有生活气的卧室渐渐变得冷清了,她曾经花了不少时间来一点点布置房间:从书架上每一册每一列图书的排布到枕头边各个毛绒玩具的顺序,闹钟要放在伸手不能及的地方以督促早起;日记本得跟钢笔一起乖乖躺在自上往下正数第一格抽屉里以方便自己随时取出放回;去年拾回晾干制作的落叶书签也要逐个逐个从书页里抽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装盒收好,等着三年后毕业回家时再重新打开。那就是她的时光胶囊,把日记本里最最重要的那页撕下来和书签放在一起,上锁收好,扔掉钥匙,为将来预备下眼泪的种子。
  “真昼——”
  母亲正在楼下叫她。听到呼唤的真昼匆匆答应了一声就踢踏踢踏踩着拖鞋下到客厅旁父母的居室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梳妆镜边等着她,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过去。父亲一早就带着其他的孩子们去农场了,成年人的春天是忙碌的,年岁尚小的孩子们则喜欢追着蝴蝶摘野花,像幼猫一样尽情发挥着与生俱来的好奇心。
  “来,坐这边来,走之前头发也要好好打理一下,到了那边也别忘了养护。一头秀发可是女人最重要的魅力之一。”
  “虽然说起来有一点不合时宜,但真是……舍不得让真昼出去,还是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城市求学。”
  真昼坐在椅子上,就像她小时候那样,乖乖在镜子面前让妈妈给梳头发。
  “紧张吗?大家都很期待着未来在电视上看见真昼,毕竟是我们这的骄傲。”
  “之前接受采访的时候还是有一点点的,但现在已经没什么了。很期待大都市的生活!不会给家乡的大家丢脸的。”
  以及一点点的不安,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把这种并不温暖的情绪压在了心里,毕竟长久以来她都是可靠的长姐与懂得体谅人心的女儿。
  时年十五,她正在含苞待放的少女年纪。
  “一日三餐都要记得吃,再忙也不要怠慢了肚子。”
  “偶尔赖赖床也没关系,尽量保持健康作息早起早睡,别生病。有什么不愿意和新朋友说的心事,就给家里来电话吧。”
  好的,好的,她一再微笑点头,挨个回应着母亲的叮嘱。其实说来这都是她在家里习以为常的事,自记事以来数年如一日保持着,但临别之际却成了亲人嘴上的挂念——这个,这个,还有那个,总觉得说不完,或者说不肯把话说完——别急着走,还有些话没嘱托完,再等等吧。
  “我都会好好记住的,到了那边也会经常跟家里通电话,请不要担心我啦,妈妈。”
  青春期的逆鳞悄悄振动了一下。
  “下一次这么给真昼梳头的时候,就得是真昼出嫁前了吧。”
  听到这话,她的脸刷一下红了。
  “真是的,您在说什么呀……”
  “抱歉抱歉,一不小心就想到那里去了。”母亲停下手中的动作,掩嘴笑了笑,“不过稍微一想想就会觉得那其实也是很快的事,肯定会非常舍不得的。怎么可能忍心把这么优秀的女儿交给别人家呀,不愿意的,一定不愿意的,万一受了什么委屈那可不行。”
  “我还才十五岁呢……您想得太远了。”
  “总觉得昨天都还是会玩着舞棒骄傲地对大人们说‘快看快看’的小真昼,摔了会藏在角落捂着膝盖悄悄哭,饿了会忍着眼泪轻轻扯妈妈裤脚又不肯说,今天却突然长成了大孩子,都快要自己一个人去南边的大城市求学了。再等两年也就会出落得更亭亭玉立了吧。”
  理所当然的事。
  “别、别这么说啦,我只是很普通的女孩子而已……东京会有很多更引人注目,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同龄人的。”
  真昼的脸就像在昨天傍晚的夕阳映照下那样,止不住地升温泛红。
  “要是交了新朋友的话,也可以试着假期邀请来家里玩。别的不敢夸下海口,但至少土豆和牛奶——至少这两样,北海道可是日本第一喔。”
  以家乡为骄傲,就像真昼她自己也是故乡的骄傲一样。
  阳光从窗口斜照进室内,扬起的微尘在如轻纱般笼子里着房间的光中慢慢经穿堂而过的风吹起,又缓缓下坠,羽毛似的形成无数微粒。充满房间的暖光是金白色的。母亲和她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一种惬意的沉默。她看着镜子里正专注地一条条温柔梳理着自己头发的母亲,从那双已经在眼角留下了岁月痕迹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彼时她仅能体会而无法切身理解的爱。
  昨晚她久违多年地又一次和妈妈睡在了同一张床上。道别在即,临走前的最后一夜和往常都有些不太一样,真昼不太好意思当着母亲的面在房间里做日常的拉伸和形体练习,反而乖乖坐在床上,点起台灯,借着灯光跟母亲翻起了私藏的小说。母女二人很久没这样单独相处过了。
  “真昼对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诶?其实也没有想过太远的事……不过,既然决定了要去,就好好努力吧。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关心一下宝贝女儿。”
  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她把书合上,下床走到书桌边放好,撩开窗帘的一角抬头看了看户外的夜空,再远眺这片会在冬天积起厚厚一层积雪,安静得仿佛有神明驻足的古老原野。星星的光辉黯淡,两两间相距遥远地散列在如墨一般深邃而明净的天幕上,幽深的黑色中透着某种令人心情舒爽的蓝色。皎月只羞怯地露出了东边半面,在汉诗中古来就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说法,它几乎是天上唯一的光,与之相比一切的星辰都要自惭形秽,就像永世辉煌的太阳破开黎明照临大地时,月亮也应当保持谦卑。
  “今晚的月亮很好看。”
  “因为北海道的人怎么说都很少吧,天也干干净净的。”
  “嗯。”
  东京的月亮又是什么样的呢?
  真昼回到床上,掀开被子缩了进去,无意识地靠近着母亲,而后又慢慢躺进了怀里。自己究竟有多久没像这样好好撒过娇,像个孩子那样任性一下了呢?说到底,真昼她本身也还是孩子,只是平时身为大姐而不知不觉地“被成熟”了起来。往母亲怀里蹭了蹭,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就这么闭着眼躲在被子里,感受亲人的体温,于她而言这就已经足够了。贪恋巢穴的雏鸟是没法在更广阔的蓝天张开翅膀尽情飞翔的,点到为止就好了。她重新收拾好心情,母亲的手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温柔地轻抚着她,从她海蓝色的长发到睡衣裹住的后背,就像只乖顺的猫。
  “晚安,妈妈。”
  “晚安。”
  她抬手熄了台灯,然后背对着母亲,蜷着身子睡回了自己的枕头上,占有着她的半边床。
  梦里有摇篮曲和一面浮在结冰海面上的白色船帆,醒来后则是只她一个人的房间。早餐在书桌上准备好了,牛奶还飘着热气,日头已经升高了,闹钟声今早消失不见,而她也一反常态地不自觉贪睡到了九点钟。
  本想再稍稍化个妆,但最终这个想法也还是作罢,粉饼扑在脸上的感受总是会让她想起在舞台化妆间里准备登台演出时那种忐忑不安但又激动不已的心情。露崎真昼,她也是聚光灯下的宠儿。她又何尝不是台下观众目光凝聚的焦点呢?她也是受人认可,用笑容与演出带给世人幸福、喜悦与希望的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
  “下午出发吗?”
  “是的,午饭后就出发,行李已经照着整理出的清单收拾好了。”
  完事齐备,一轮和煦的春日高悬在天穹的东南边,天清云白,满园盛开的水仙花在屋外匆匆来去的微风吹动下摇摆不止。碧空如洗,映在她漂亮的海蓝色眼睛里反而分辨不了天与云与远方海岸未受污染的湛蓝海洋了。
  “要一路平安,照顾好自己。”
  “嗯,一定会的。等下了飞机就给家里联络。”
  “到东京可别迷路了,任何时候如果想反悔了就回家吧,随时接受我们的小真昼回家。”
  “不会的!自己选定的这条路一定要走到底。另外我也会好好看地图的。”
  习惯沉默的父亲一言不发地坐在驾驶座上,其余家人则在家门和真昼挨个挨个道别,要么把那些翻来覆去说过的话再换着样或者原封不动地再叮嘱她,要么就是被捏着脸听姐姐临别前的表白和希望。她坚持要自己来拎起旅行箱放入汽车后备箱,尽管吃力,也咬着牙皱着眉手臂颤抖,看得身边人都为她紧张,但还是顺利地把行李放了进去。松了口气,两手背在身后,转头对家人们露出她标志性的笑容:你看,我自己也没问题的。
  北海道的春天和往年一样花海烂漫,破茧而出的蝴蝶在花丛与阳光的间隙里振着翅膀翩然飞翔。春日融融,正是开启新一段人生旅途的好时候。
  东京会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呢?隔窗俯瞰着白色云海的真昼如此想到,接着从背包里取出昨晚和母亲一道看过的小说,抽掉里面的书签,随手翻开的那页上记着这么一句话:
  我们向旭日望去,在河津川前方,河津的海滨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她靠着座位抿嘴一笑,满心憧憬,十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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