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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海姬】后会有期

  你是天国的恩宠,是地上万国的千百诗篇中最美的韵脚,使过热的爱情冷却,回到它应有的克己与纯洁,如同被盗来人间前的那束神火。

  园田海未还记得在她尚年幼的时候,在西木野家的山庄度过的那些幸福无忧的夏天。彼时她同她唯一的玩伴,也就是年长她十来岁的西木野真姬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山中别墅里自由享用着无人打扰的夏天。

  彼时西木野真姬坐在父亲从伊斯坦布尔大巴扎捎回的色彩艳丽的金织锦地毯上,把海未抱在自己怀里,借着午后舒爽而慵懒的阳光给她说故事听。她从小就喜欢听真姬给她读《罗兰之歌》,《熙德之歌》和《天鹅骑士》这类传奇故事,早在能识字前就爱上了中古骑士们的浪漫与美德。真姬轻轻抚摸着那时海未圆圆的脸蛋,乖巧安静的小孩子总是讨人喜欢的。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真姬腿上,不时把小小的手指摁在书册上点一下,示意自己已经看完了,希望真姬能翻页,然后再转头过去,对着那位红头发的姐姐绽出一个天真的笑容。

  她的小白牙和那时一样,这是七岁的海未与十七岁的海未共有的魅力之处。她的灵魂一尘不染,就像她眼中流出的爱与无邪的清晖,在被西木野吸引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将对方也拽入了爱河。只是两人对此心照不宣,从不承认也不否认,一昧地在回避而已。

  因为父母工作太忙,所以从小就一到假期朝把小海未托付给世交的西木野家看护,总是在这座四季鲜明的山中别墅度过一个个假期——和她唯一的玩伴,那个被她称作姐姐却实际上在那每年的几个月里做着她母亲的西木野真姬。

   园田海未在十七岁这年的夏天最后一次来到此地,独自驾车穿过盘旋而漫长的山路,从旁侧越过那片曾使年幼的她望而却步的森林,沿着这段几乎终年无人的公路来到西木野家的住处。她轻车熟路地径自把车开去车库停好,熄了火,走出车门,踩着即便中学毕业了也不愿换掉的深黑色制服鞋心情急切地快步跑向花园。

  电话里她和真姬约好了要在小时候捉蝴蝶的凉亭里见面。初夏仍是百花盛放,争芳斗艳的时候。园田海未穿着她中学时候的黑白配色水手服和深蓝的过膝长裙,压着激动的心情——她在压低呼吸的频率,以此克制住欢喜的情绪,但她依然感觉到心中那份难耐的期待在烧灼自己。热情仿佛是从心脏发出,并随着血管流遍周身上下,她甚至感到自己的步子也变得灵动了起来,每一步跨出都轻巧得仿佛是踩在棉花糖样软绵绵的云上。海未想自己就要见到西木野真姬了,而心心念念的她今天又会是怎样打扮着,留着怎样的发型,披着哪件披肩,戴着哪张发卡在等着自己呢?园田海未想不出答案,但她心中已经有了数十种解答。她喜欢自己十二岁那年冬天和真姬在某次晚宴上见面时,她穿着的那件大胆而撩人心魂的酒红色露背晚礼服。彼时二十四岁的西木野真姬恰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在白与金的柔和灯光下随着舒缓的舞曲牵着海未的手,如高岭之花般同她一起忘我地在那晚的舞会上旋转。那是海未第一次和她跳舞,从前没有,往后至今也再没有过,是她唯一一次见着真姬那如此起彼伏的雪色海浪如怒放的红玫瑰般浪漫而美丽的舞步。

  像个动人的吉普赛女郎。

  西木野也在凉亭里等着海未,她背对着从入口延伸过来的那条铺石路的方向坐着,想享受一下久违的期待实现时那一瞬的喜悦。

  “久等了。”

  “别来无恙啊,今年怎么样?”

  “和往年一样,没什么好说的。”

  园田摘下和那身学生装扮显得违和的墨镜,架在衣领口的白色蝴蝶结旁,然后坐到和真姬面对着的位置上,放下手提包——一反常态地没有从汽车后备箱中拖着一个大大的旅行箱来。

  西木野注意到了这点。

  “行李已经放进屋子里了吗?”

  “您说笑了,要进去的话这条路可是必经之路,亭子就横在路中央的。”

  如海未所说,要从旁屋的车库走到别墅的主建筑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这块花园的,而园中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则是被石地基垫高,需要跨三四级石阶才能走进的凉亭。西木野真姬在亭中能获得充分的视野观察花园中的处处细节,小到几只在花丛间嬉闹的蝴蝶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也就是说,海未真的只带着这么个小小的手提袋就来了?

  一丝不安在真姬心中如坠入湖面的石子般激起了圈圈涟漪。

  “才下了车过来吗?”

  “是的,今年是自己开车上来的,还好路况保养得还算不错,跑起来很舒服。”

  “年初的时候才做了维护,看来还是有效用。不过说起来会不会有点任性呢?住在这一片的人除了我已经不剩多少邻居了。”

  西木野不禁不慢地说着,表情仍是她一贯展示在人前的那样庄重,维持着完整的礼节。只是在面对海未时才会稍微放飞一点天性。

  比如抱着海未卷起裤腿,赤脚光足踏进后山的小溪里,像晚春的棕熊一样笨笨地抓鱼,一个不小心还踩着水底滑溜的鹅卵石摔倒,弄得浑身湿透,和海未坐在溪流中央面对面开怀大笑。

  “也许是舍不得走吧。这次我是来告别的,恐怕以后都少有机会再来这里了。”

  海未站起来轻轻摸着撑死亭子伞顶的灰白色石柱,然后在亭中随意走了走,环顾了一圈这片花园与前边不远处的屋子,再往后是葱翠欲滴的盛夏的森林。她绕到真姬的身后,对方并没有太在意她的动作,而是继续像先前那样注视着左手方向停在一朵牵牛花边拍打着翅膀徘徊的蝴蝶。海未从她身后伸手,搂住了真姬的脖子,两手在她胸前交叉,然后手心盖着手背,手背盖着真姬隆起的接近心脏的地方。她闭着眼,脸贴着脸,感受着这位爱慕多年的姐姐的体温和她香水与用过的香波混合后产生的奇妙却迷人的气味,然后悄悄在真姬的侧脸印下了一个吻。

  像蝴蝶点过花瓣一样静悄悄的。

  “要去外地读大学了吗?”

  “是的,要去关西地方了。”

  “大阪?”

  “嗯。诶已经知道了吗?”

  “听叔叔那边说过了,上个月有过联络,总之也先恭喜小海吧。”

  “谢谢。”

  西木野的表情有些落寞。她藏得很好,但仍流出了些许蛛丝马迹——她说这话时目光指向着南方的太阳,稍稍往上,有意地回避着海未。

  “什么时候走?”

  “今天傍晚的飞机,还能赶上去那边吃晚饭。”

  “是吗?比我想象中快得多。那今晚的晚餐就和我一起吗?”

  “我也很想。真姬的手艺从我记事起就很棒,不过这说起来又像是最后的晚餐了。”

  “那我们俩谁是基督呢?”

  “不知道吧,或许是真姬,”

  换言之,海未属于她的时间只剩不到一天了。今晚的太阳落下后不久她就要和自己亲手培养的这孩子告别了——从兴趣到性格,到灵魂,园田海未是她一手塑造的人。从小时候给她念故事,教给她露营和捕鱼的技巧,培养她爱上中古骑士们的美德与古代世界最声名煊赫的雄辩家们的修辞,甚至教会她如何用嘴唇去表达爱——到此为止了。园田海未要在十七岁的今年和她道别了,尽管她在上一个夏天就已经在这座积蓄着幸福和苦痛的避难所里成人了。

  “说的也是,毕竟被留下来的是我。一年不见,你比以前嘴更巧了。”

  “你也是,比以前坦率多了。”

  “是吧。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你你还抱着叔叔的腿,躲在你父亲身后不敢走出来,像小动物一样害怕地看着我。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小鬼——对,小鬼,小海未一点也不可爱,父母离开后又跟着我整天整天四处乱转,而且还爱哭。”

  “是的,我都记得这些。”

  她吻着真姬的脖子,听真姬说以前的事。

  “我又能怎么办呢?答应了叔叔和阿姨要照顾你,可我那时候也只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就和你现在的年纪一样。如果我有孩子的话,她也该和那时候的你差不多大,或许我还会想把自己的孩子也像从前你被交给我一样托付给你。”

  “如果那样的话就太有趣了。”

  “没错。”

  “但很可惜,这不可能。我不想结婚,更不想要孩子,所以才一个人住在这里。”

  “恋爱呢?”

  海未刚才已经跑下花园去了,摘回一朵向日葵,斜插在真姬的发夹边。

  “嗯,这样配上也挺好看的。恋爱的话有小海就够了。”

  “受宠若惊。”

  “你还会惊讶吗?那我这些年可真是白白宠你了,还真是个负心人呀,海未。”

  “不会辜负真姬的,就像绝不能起誓一样。”

  这也是真姬教给她的。

  “只是我告诉你们,什么誓都不可起。不可指着天起誓,因为天是上帝的座位;不可指着地起誓,因为地是祂的脚凳;也不可指着耶路撒冷起誓,因为耶路撒冷是大君的京城;又不可指着你的头起誓,因为你不能使一根头发变黑变白了。园田流利地背出西木野曾念给她听的福音书上的话,”你们的话,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若再多说,就是出于那恶者。”

  “是这样没错吧?”

  “你还是这么好记性,一个音都不差。”

  “你告诉我的东西,我全都记着。”

  最初是西木野真姬带着海未一点点读圣经的。从四福音到保罗的淳淳教诲,然后是如绚丽的故事般展开的启示录,她还记得小海未听她一句句念出启示录中天马行空的幻想时那副长大了嘴,瞪大着眼睛的惊讶的样子。

  太可爱了。她面不改色地念,内心却暗笑不已。

  “要是现在再让你坐到我腿上的话,我一定会拒绝了。”

  “真姬会害羞了吗?”

  “不,不完全是,只是……只是觉得不太好意思而已。不知不觉小海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真好。”

  换言之,她心动。

  “有东西想给真姬。”

  什么?

  西木野伸着脖子往海未那边打探,看她在手提袋里翻找了一阵,然后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像她在书里见过的鼻烟盒一样。

  “给我的吗?”

  “是的。听人说这个很有效,是放进了我和真姬的合照的护身项链。”

  “谢谢。”

  “能帮我戴上吗?”

  “现在吗?”

  西木野点点头:“是的,麻烦了。”

  “好的。”

  海未又一次走到她身后。真姬把头前倾,略微俯下,然后抬手绕到后颈处拨开头发,露出白净的脖子,就像她过去给彼此戴项链时一样。

  深褐色的绳线绕着真姬的脖子自下往上,随海未的手从两侧合拢到后颈,结上结,还照着真姬的意思将线收得更高,项链贴在她两道锁骨之间那块软软的正中,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怕不小心碰掉,所以还是栓得牢固一点更好。

  海未从手提包里拿出镜子,交给真姬,看她在镜子前换着角度欣赏项链时露出的满意的神情。

  “还喜欢吗?”

  “直白点说的话,非常喜欢。毕竟是海未送的,不过就算不是海未给的,它也很美,只是因为是你给,所以才格外喜欢罢了”

  否则它也不过是西木野那堆珠宝盒中的一个不起眼的收藏而已。

  “那我要离开了。”

  西木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这么快吗?不过也是,再不走的话就赶不上飞机了。”

  她低下脑袋,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片刻思考后又抬起头,看着海未,开口说:“我已经二十九岁了,海未,”她伸手去摸了摸海未的脸,像她第一回摸着年幼的海未那张圆圆的孩子的脸时一样,说着与那时候同样的话,“你会喜欢上我吗?”

  彼时小海未咬着自己的手指,不能明白真姬的意思,其实那时的喜欢与现在也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如今的海未已经能挺直脊背在真姬面前自信地站着,然后深深鞠一躬,将时间拨转回十二年前,露出她标志性可爱的白牙,像孩子一样无邪天真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定会的!”

  西木野的项链里放着她将熟睡的小海未抱在臂弯里,就坐在这座凉亭下如西斯廷圣母般充满慈爱与宠溺的那一天的照片。

  傍晚的黄昏将闪耀的金红色涂满了整片天空,西木野看见山顶的云与归巢的鸟群,还有一道朝着西方的落日追去的长长的飞机航迹。

  后会有期,海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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