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南】小满月
这日子还早，刚过九月，小原家的庄园才收了大麦填了谷仓不久，准备着筹办今年的丰收祭。照往年的惯例来看，这还没到该准备兵甲的日子，但今年却一反常态，号角声早早就吹起了。不过秋高气爽，也正是策马疾风的好时候。
你看，刀剑面前，人人平等，领主的女儿也免不得要受兵火淬炼。可好在时代已变，如今不再是那个异族间非要拼杀个你死我活不可的蛮荒年代。当下的战斗，更多只是仪式性的，双方依照代代相承的古老原则各自领着自家隶民与众骑士，来到他们的祖先曾流血搏杀，相互征战的地点（如今已是一个个小村镇与名胜），然后摆开阵势，各自向守护家族的诸神祝谢请福，再在秋风呼号的苍黄平原上来一个公正的决斗。
死生有命，自在神意。
话虽如此，其实双方都不至于真刀真枪打起来，毕竟两家关系总是扯不清道不明，贸易往来与灰色利益上又相互瓜葛，可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仪式便成了逢场作戏，纳入了秋收大祭的日程。
小原鞠莉今年恰好成年了，因而也理所当然地得代表小原家参加这一源自凯尔特诸部时代的活动，嗯，和她亲爱的骑士兼秘密（她以为是秘密）恋人松浦果南一起。说实在的，她根本不想费上半个钟头来穿那身重得要死的甲胄。鞠莉已经不止一次向果南抱怨说，她觉得裹在盔甲里的自己就跟个木乃伊样，或者什么莫名其妙的人偶吧，反正行动极其不便，而且几乎丧失了作为女孩子的全部乐趣。
真的，她对战斗毫无兴趣。非要说的话，恐怕也只愿意骑马吧，是的，马——纵马疾驰是她的乐趣，尤其是和心爱的骑士并列着骑行在自家领土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闻着秋风中淡淡的麦香，看如浪般整齐摇摆的麦田在视野中舞动。时间悠哉惬意，衣食无忧，不像别家有烦人的牧师成天在耳边喋喋不休，也没有那些枯燥而痛苦的有关礼仪与六艺的课程折磨她。小原鞠莉，她就和继承了血统的这个新贵家族一样自由自在，呼吸着自大西洋匆匆而来的暖气流，欢迎着一切能勾起她好奇心的新玩物，就像先民们欢迎平原上的风那样。
这就是包容的时代中异教徒们所享有的特权——当然，世人的包容本质上仍是一种表里不一的屈服，心里厌弃归厌弃，可不会有人能傻到对黄金与利剑说不。
毕竟傻子早就死干净了。
松软的草垛记得这个桀骜不驯的金发女儿的呼吸是怎样迷乱，如不知餍足的狄奥尼索斯信徒般在满月光下与恋人缠扭，亲吻。
"你记不记得有一回？"
眼下正是黄昏，街市上人来人往，一派热闹。鞠莉走在前头，手背在身后，步子时轻时快，偶尔打个圈，裙摆跟着步伐骤一下也旋起来。她一步一步脚下踏着柔柔的微风，她眼中似乎流出月亮的清晖般可爱。鞠莉今天少见地没有骑马，似乎是爱驹生了病的样子，不过对这事儿果南也不是很清楚，毕竟她平日里是住在镇子里的，尤其在城镇前些年买下了自治权后她就更不太愿意回庄园的住宅了。果南在城里另添置了一栋屋子，就在每月朔日与满月开办大集会的市场旁，总得来说地方不错，挺热闹，吃喝娱乐也便利。好在小原家主事的子爵是个同样随性自在的人，不同于临近的几位世袭领主有足够悠久古老的血统可自夸，他们这等新贵是靠着战功摸爬滚打而成就，再一部分是经商所得的财富使然了。是的，没人敢在黄金与利刃的诱惑胁迫下背离誓言。果南原本是个外来人，从很远很远的那个有着好牧羊人的北方渡海而来，机缘巧合下投到小原家，就在这里扎下了根，后来又因为和鞠莉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而得到进一步的关照，因此境况也算越来越好了。
对坊间种种闲话，小原家当家的也只是付之一笑，摆摆手便过去了。既然她喜欢，也没什么不可以，不必等到将来非要把宝贝女儿当筹码卖出去。毕竟也有流言说他们的家族，最早可以追溯到维钦托利反抗凯撒的大斗争的年代，但这话其实他们自己都不信。
鬼才信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啊！（小原鞠莉语）
没错！就是这么溺爱！且用鲜血浇铸无上权力之锋刃，誓言当成就荣耀，求胜之欲仍在这一族血脉中滔滔涌动。
"你是指……？"
果南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这倒没什么，毕竟恋人平素就是这样常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突然就抛出提问，又指不准什么时候就又会跳跃到下一个提问。小原鞠莉，好似风中流离不定的调皮精灵。
"笨蛋。"
"你看，还记得去年吗——"
顺着她所指方向望过去，看到人群正布置火把，架设为礼赞农神与庇佑大地，母亲与繁荣的女神的巨型木架偶像时，果南这才想起来了。噢，原来是小满月的庆典日呀。
这个传统由来已久。祝谢大地，感恩诸神在过去一年中保佑勤劳工作的农人们得到了好收成，交得上那已不算苛刻的贡赋和只作象征征收的人头税。生得早不如生得早，哦不，生早了的是真的不如生好了的。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某天喝醉后，两人在港口边闲着无聊看码头卸货时鞠莉曾如此说道。
"今晚上果南还会牵着我跳舞吗？"
"如您所愿。"
"不是如我所愿，是如你所愿。"
"当然愿意。"
"这就对了。奖励你！"
啾。
"不过庆典真好呀，大家聚在一起赞美诸神，也没什么烦恼。不用去想那些烦人的生意事。"话音落下，鞠莉的脸上却浮起一层冷漠。
她管理着家族在城里的生意，主要是羊毛，酒和食盐这几项最有利可图的大宗商品买卖。佛兰德尔农民所织的呢绒经她之手由陆路，就是传统的去往北意大利的商路销往阿尔卑斯山的那边；努瓦尔穆迪埃与萨尔茨堡的盐商则每月带着货物顺着河流定期到访；而来自意大利的小麦和酒，达尔马提亚的木材与潘诺尼亚盛产的皮毛则从遥远东方源源不断运来，在这位年轻主人的运作下去往下一个终点。说到底，她仍属于一个靠经商和战争发达起来的家族。精于算计，勇敢无畏，两种特质以另一种形式嵌入了她的灵魂中。
不是为财富与荣耀，而是为爱情，比如刚才慷慨赠出的那个吻。
"找个时间去爱神庙看看吧，那边的占卜挺准的。"
"我有事想跟你说，鞠莉。"
果南放开了方才还温柔握住的鞠莉的手，停在人潮中，开口说:"我可能要去参加大远征，不过最快也要到明年开春结束春收之后。"
她口中的"大远征"，是指邻国教会发起的针对东方异教徒的讨伐（掠夺）。对果南这样的人而言，那也是十分难得的能够去一睹古老文明的机会——当然，战利品的诱惑也是必不可少的。
"好呀，到时候我送你吧。就像过几天你得送我去决斗一样。决斗啊，决斗……讨厌死了，这种事现在根本就没意义，连象征意义都很荒唐。"
"双方就拔出剑比划比划，你一下，我一下，砰砰砰砰砰有意思吗？没有，一点也没有。我的马也受伤了，到时候还要骑着陌生的孩子去参加这种活动，很讨厌，非常非常非常讨厌。"
"骑我的马吧，它也很熟悉你。"果南提议道。
"那还不如直接骑着果南你去了。"
小原鞠莉，她对自己肩上的那种无聊责任感到极度的不情愿和厌烦，就像讨厌被关在沉甸甸冷冰冰的盔甲里一样。她是风，是平原上疾驰而过的不羁的精灵之风，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你老开这些玩笑。"
"不喜欢吗？"
"不，喜欢。"
"那不就对了嘛？好啦，走吧，去逛逛，逛逛看有没有什么可买的好东西，我有一阵子没送你礼物了。听说今年还有琥珀商人要从更远的北海海滨来这里，一直到月底才会离开。"
在另一个更符合小原鞠莉身份的圈子里，这些消息传得快得很。
这时候，第一束火把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干柴从游行队伍沿途经过的街市两旁被市民们掷向用滚轮推动的巨大偶像。女神在照亮了黑夜的烈火中熊熊燃烧，庆典的氛围也随之一点点往前推高。
十八位青年女巫着了一袭黑袍，轻纱蒙面，跪拜后又舞蹈，以无上崇拜敬献女神，为来年丰产依旧祈求赐福。空气中混合着曼陀铃与锡哨的快活，提琴铃鼓拍打着已被火光点燃的深秋月色，众人举杯共饮，高歌又欢呼，狂吼嬉笑，说一个接一个低俗笑话，逗得害羞的好姑娘脸红得好似甜苹果。
来，我们把酒杯相碰，如姐妹兄弟般歌唱！来，我们牵手踏步纷纷起舞，大礼赞诸神！
谁知道牵与被牵的是谁呢？
对鞠莉来说，这就像本能一样。她知道果南的左手或是右手是怎样的感觉，她只要握住就能感受到那股热情的脉搏了。小原鞠莉才明白，自己的恋人绝不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优雅无趣。
一阵骤然升起的风笛声将火焰催向了极高点，女神的月桂冠在火中飞散，熔入了夜色下众人的狂呼。果南记得这个声音，她从来不会忘记来自故乡的悠扬记忆。乌鸦掠空而过，仿佛死者重回人世捎来同等喜悦。此地生死交汇，城墙微醺，愿战神之子永世长眠！
果南看见了在光芒下痴痴仰望烈焰与大地女神的恋人，而经月色的中和，光亮已渐趋柔和，轻抚过鞠莉那张她深深爱着的可爱脸蛋。人群之狂热比异教徒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温热点亮了每一颗在今晚沐浴着喜乐的灵魂——当然，松浦果南也不例外。人常讲，礼尚往来，她总得为刚才那朵吻回报点什么才好。
小原鞠莉就是被这么吓了一跳的，但旋即又安下心来，顺势卸下力气，干脆往后一躺，稳稳靠进了心上人的怀抱中。
"……笨蛋果南。"
"要抱抱吗？"
"当然要，而且还不止如此……果南，你不觉得你最近胆子越来越大了吗？"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和你说过，鞠莉。"
"什么？"
蓝发的骑士低下头，嗅着恋人秀发的薰衣草香，然后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在家乡的时候，我很擅长吹叶笛。"
就像她擅长捕鱼和猎鹿那样，水花溅起，热血迸出，捕猎和战斗其实要比爱情容易多了，但前者却更叫人乐此不疲。
"那个花冠是我家的织工做的，滚轮也是，还有那里，那里和那里，你看——"她把自己知道的挨个挨个指给果南看，也说给果南听，就这么靠在恋人怀里慢慢地，不紧不慢地说。
"你还没送我成人礼。"
"欸？不是早就给了吗？就是……"
果南话音未落，她的唇便被猝不及防贴上的另一双唇堵住了。
"不是那条项链，亲爱的。是另一份成人礼——你给我的时候太早了，现在怎么样？"
爱神微微一笑。
比起热闹非凡的市镇来说，乡野田间今晚反倒失去了色彩。四周太安静了，连月光悄悄流过鞠莉高高抬起的足弓的细微响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那是美神弹指勾起的甜蜜记忆。海妖奏乐，墨西拿的激流漩涡吞没的可不只是往来船员的梦——还有一份理智，两份欢愉。
赞美诸神！
小原鞠莉在烈火与雷霆中如此呼唤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