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上灯火通明依旧,北方战乱纷争不断,而南方花海胜地外的这座港口名城而能安享平和安宁的海航之夜。
啊,马萨利亚!地中海的明珠,赞美你!
松浦果南同往常一样独自坐在酒馆角落,一杯蜂蜜酒,打着火光和侍女摇骰子玩。说来她也不是第一次到这儿做生意了,对旅行商人而言,四海为家本就是常态。往西,往西,再往西,越过横伏在祖国以西的比利牛斯山,载着她的羊皮和葡萄酒,揣着她口袋里那迷人的把把金币——来,世间万物皆可明码标价,甚至天国之门也为富人的捐献缓缓张开。从异教徒手里赚钱也没什么不好,对吧?项上人头也不过两枚金币的价钱,不知天高地厚的威尼斯商人们曾如此和她笑谈道。
毕竟吧,那天晚上他们真的把自己的脑袋拿去换了钱。行走世间,靠的就是左手钱袋子,右手刀把子,从来富贵险中求,手里不沾点血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北边来的生意人。凯尔特先祖那躁动不安的血液还在松浦果南的身体里流淌。她记得黑森林中的森森狼影与海风中呼啸而来的咸味儿。啊,久别故乡了!
但果南回想着那些被抹开脖子的威尼斯男人在临死前露出的惊恐,又不觉笑了起来。
真丑,是真的丑,脸皮肥得都快滴下油了,就给狼群做一顿盛宴吧。
毕竟没人会在意高卢的某个穷乡僻壤死了几个外来人,上帝都看顾不过来。
儿时玩伴早两年做了男爵夫人,男爵有钱又有地,可也不过就是每年比她多有两三条羊,餐桌上多个几只鹅,哪有她这般逍遥自在乐无边。如今想想,叛逆的自己收到消息时,还正好是头一回到马萨利亚来,也就是在这同一间馆子的同一个座位,面对着同一位可爱得让人心脏扑通扑通跳的侍女。
她说她叫千歌,十五岁,打小就信神。
虽然没多虔诚就是了。不过这世道,人们认钱不认神,连区主教这位置都买得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嘿嘿。神啊,您是怎样说的呢?
富人要进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容易嘞!
"呐,姐姐啊,再给千歌讲一讲外面的事嘛。再讲一点,一点点都可以,好不好?"
她怎么能拒绝这个捧着脸和她面对面坐着,对自己怀着无限憧憬与热爱的橙发小姑娘呢?没可能的,这根本就是一位纯洁无垢的,遗落人间的天使。
"好吧,就再讲一个。"
她开始说起去年自己在托莱多的故事,那是伊比利亚的边陲之地,遥远的异教徒的领地,再走不过三五天路程就能越过海峡去到更梦幻的非洲。
当然,这一切都是果南瞎编的,毕竟小姑娘想听的是故事,而不一定是真事。
"我有一个要求,小千歌你听吗?"
"听!"
还没等果南讲出来,天真的小侍女就脱口而出一个答应。呀呀呀,女孩子这样做可是很危险的,这世道还荒唐着呢!
"第一,不许喝酒,尤其是不许喝我给的酒,要乖乖听。"
对方点点头,像只乖顺的宠物。
"那,就开始喽!"
手捧酒杯的众人渐渐围了过来。诗人也吹起笛,悠扬海风穿堂而过,港口欢声笑语彻夜长在——听,请多多地听,朋友们!此乃尘世乐土的欢笑!
且听她娓娓道来,我们这位游离历四方,从哈里发的富饶之都到海格力斯之柱,从哈德良长城下的雪原到尼罗河畔洒满月光的沃土,处处皆有她松浦果南的足迹。
以及笑语。
那是一个冷得让人质疑上帝的冬天,虽然她本来就不大愿意相信上帝,但没办法,受洗这事儿容不得她。松浦果南,也就是我们的主人公赶着马车,悠哉悠哉挥鞭西去,载着一车葡萄酒,用从顽固的希腊人处弄来的木桶满满装着——噢,那正是马萨利亚的俏手货,虽说异教徒不饮酒,但总有下等人肯为一饱口腹之欲而掷出金子。
比起男人来说,女人天生是做生意的好事,尤其是在和异性对象谈价钱时,她们有超过一千零一种让男人软下心来,又不至于让自己吃亏的办法。
此乃商旅之道!
"提问!"
千歌插了一句进来。
"请说,可爱的小姐。"
"姐姐那时候卖的,就是我家的酒吗?"
小姑娘记性不错,她说得对。果南点点头,掰下小块白面包(贵得叫旁人看着都心疼),沾沾酒,递给了她。说起来,那还是千歌和她一起一桶一桶装上车的嘞。
"这不是我的宝血与肉身,请放心吃喝。"
人群中传来一阵嘘声。哟哟,瞧,有人发怒,又有人哈哈大笑,怒火冲天也敌不过黄汤一杯,诸位,都请一饮而尽!
松浦果南便是如此洒脱大气,招待了满场朋友。
你看,在酒食的善意面前,耶稣其实也不怎么重要。来,作乐到天明,把故事说给回家的水手和明早的太阳听!
这是基督徒的一千零一……噢不,就一夜,没那么多。
她默默千歌的头,真是幸福。微醺之时最是愉快,旅途是临到尽头最叫人回味无穷,酒啊,可是诸神所喜悦的!
嘘,嘘,这话不可说明。诸神早已不在,列王俯伏在地,基督轻抚着整个古代世界的全部英雄国王的灵魂,这是墙上明明白白挂着的图画。
说实在的,真难看。果南转过头来,冲众人笑笑。美酒何其香醇,可盘中佳肴却所剩无多,她顿觉有些无趣,收起肚子里编不下去了的故事,清了清嗓子,一脚蹬上桌,然后举杯朝着起哄的众位说:"请诸位尽管开怀大笑,别为钱袋发愁,今晚酒食都有本人担着,请欢呼到天明,把北方故乡的歌唱给海风!"
她又从喧闹的人群中偷偷握住了那位心爱侍女的手,穿过拥挤人墙,带着心上人溜了出去。
天冷,迎面吹来的风凉飕飕的。她取下自己的披肩,搭在了千歌只穿着件布衫的肩上。
"……谢谢。"
少女低声感谢着果南,埋下头——嘘,千歌只是不想让心上人看见自己红了脸的模样,太羞了。
"你不生气吗?"
什么?
少女一下抬起头,显然她在意得过了头。
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问我?
千歌的心里除了一头小鹿,还有一千零一夜个问号。
"我没有把故事讲完。"
噢,原来是为这个呀!
"不生气。"
"真的?"
她看着果南贴近过来的脸,只觉得呼吸怎么变得有点热热的了。
"真,真的!"
小可爱努力地挤出了这么个回答,旋即又低下头,用小得几乎是说给月亮的声音添上了一句:"果南姐姐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真的?
"那,小千歌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欸……欸?!这么措手不及的吗!
千歌扭捏着手指,不敢抬头直视这位仰慕已久的姐姐,半天挤不出一个词来。
"我自作主张一回,可以吗?"
少女依然不肯开口——不,说不定她只是要被葡萄酒般的爱情熏得快醉过去了。她唯一能做的是,便是踮起脚尖,然后闭上眼,点点头。
这既是接受者的希望,也是赠礼者的愿望。
诗人的笛声是在那时候停下的。有海鸟在桅杆停留,瞪大眼睛注视着在皎白月色下绽开的这朵卡萨布兰卡。
有时候千歌会觉得,地中海真是太小了点,小到足够把她恋人的故事用一个晚上就能说尽。真的,地中海真是太小了点。
真的,太小了,连一朵吻都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