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梦中之梦,千面而不变的幻觉。
战争是在初夏时候开始的,不知不觉蕾米莉亚已经离开领地足足有大半年了。屋内暖和,壁炉中跳动的火光映着雪白色羊毛绒地毯,那是来自她东方家乡的珍品,在她遥远的记忆里,似乎还记得这是某位早已去世的异教徒的君主作为回礼赠来的东西。而现在却不得不和那位君主好斗而傲慢的后嗣刀兵相见,说来也算造化弄人。
也许蕾米莉亚早知道了这一切。
但帕秋莉没什么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儿女情长一类的琐事,当务之急是靠这具一天不比一天,日渐衰朽的皮囊尽可能地多料理好后方的种种事务。不听话的官吏总需要靠鞭子和金子来驯服,为军队征派物资的内幕里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猫腻她也全都一清二楚,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惹出大麻烦来也就算认了——你们三,我七,这是她的底线,毕竟眼下也不再是那个包税人肆意妄为的时代了。
"外面雪停了吗?"
"还下着呢,女主人。说来也是奇怪,不光是咱们这封了路的山上,就是底下的城里也已经连着快半个月没见过太阳了,日头高照好像成了上辈子的事。这么冷的日子也还得往前线开,真是难为了。"
"对谁都一样难熬,别太在意这些事,就相信她吧。"
喀尔巴阡南麓的雪原一路向着更南方稍温暖些的索菲亚伸展,直到抵近多瑙河封冻的北岸才罢休,此地以北,尽都是凛冬与蛮古的荒野诸神的国土。她们正是在这山脉环绕,群山簇拥的最丰沃的原野上树起了自己无上的权威。
"有信吗?"
"有,是昨天才到的,不过没走公差送回来,所以还放在官邸那边。您要是需要的话,我这就安排下去去取回来。"
"蜡呢?"
"封好的。是公爵的私印。"
"斯卡雷特家的?"
帕秋莉抬起头,她已经好一会儿没睁开眼了,现在正搁下了公文躺在床上小作休息。
"是。"
贴身的侍从是她从小带到大的孩子。记忆会与主人一起慢慢衰老,帕秋莉那张虽历经岁月冲刷,但仍靠秘传之术保留着年轻时样貌的脸上难得能露出点笑容来,而这一次,她又想起了在南方某个早就被夷为废墟的小村庄捡到这孩子时的场景。
燃烧的村舍与被亵渎的尸体仍浮在她记忆之海漂满腥臭的表面。忙着搜刮那点本就不丰富的战利品的士兵们正享受着战胜的奖赏——照惯例,他们可以大肆劫掠一番。奴隶,牲畜和金银,但这地方本来就一穷二白,留给胜利者的只有哭喊和流血。帕秋莉就是在那儿抱起了当时仍是个婴儿的这孩子,然后在某种形似母性的难以名状的情感的驱使下一手养大了她。一辈子没有出嫁生育的她,用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嫁给了部族,然后又嫁给了我的国家。"
"不用了,不是紧要的事情的话就明天再看吧,到时候会有人送过来。"
"明天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和往常一样,上午会有几封邻国来的公函和一些无关紧要的政务文书送过来批,毕竟眼下所有人都围着战争转。一下子又是要钱又是要人,城里谷子和盐肉的价钱跟着飞涨,囤积居奇的有,趁着机会中饱私囊的也不少,这些您也都知道。"
"是的。"帕秋莉点点头。
"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的话,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对了,日例送回来的战报呢?"
"虽然难免有逾制的嫌疑,但没有加急的封印,所以您下午休息的时候我已经让人给压到明天的那摞条子顶上了。"
"拿过来吧,一天的事一天做,就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得照例处理了。"
"好的。"
年轻的侍女知道自家主人的脾气如何,与其单方面做所谓"为她着想"的事,还是乖乖听话好。说到底她也只是侍从,再怎么亲如母女也跨不过这道坎。
"还有别的吗?"
"明天下午会有访客过来这边。"
"谁?"
从年中最热的那时候起,帕秋莉就带着她一套班子搬过来了。
"玛格特罗伊德家的小姐,您的老朋友了。"
"爱丽丝吗……是什么身份来的?"
"不算公使,或许只是老朋友来叙叙旧。"
"可没有谁家的继承人会挑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候来'叙旧',让她过来吧。不用安排在会客厅,明天直接领来卧室就行,其他的接待我就不过问了。蕾米呢?今天有消息吗?"
"公爵没有送信来,或许是还算顺利吧。从城里回来的人听见一些传言说是女主人正在北岸过冬,和大君的军队隔着岸每天就相互望着,但谁都又不轻举妄动。多瑙河今年结冰异常厚,沿河的村子凿冰捕鱼也很受影响,所以上个月有些地方就和税吏产生过冲突,不过还没有闹出人命,最后都压下去了。"
"我知道。"帕秋莉摘下眼镜,转身过去探出手,掀开盖住雪景的帘子——窗户依然紧紧闭着,烈风夹着碎雪打得玻璃咣咣响,外边可是罕见的雱雱大雪呀。群山隐没在肃杀的一片暗白色中,环形延展的山脉犹如一道高墙保护着盆中富饶的平原。万民在此地生息,牛马肥壮,雪白的羊群如星辰般布满临近人居的低矮小丘。
"真冷。"
"那晚上还要熄了炉子吗?"
侍从需要一对灵敏的耳朵和一颗同样聪明的心。
"熄了吧。"
"是。"
"把今天剩的东西都取上来吧,我赶紧看了。然后收拾收拾这边,准备回房休息。"
"是,主人。"
夜还未深,这处略显张扬地坐落于都城北郊的帕秋莉的私宅如今却成了国家运转中枢,实在是不免叫人觉得有些好笑。帕秋莉那副尽显疲惫的身躯在侍女陪伴下缓慢而不失威仪地往顶层的居室走去,隐没在被如卫士般守护旁侧的两排烛光照亮的长长走廊中。
而另一方面……
凛冬的酷寒继续笼罩这座修筑在北岸肥沃土地上的城市,低温会无情地抽走热量,然后像秋季收麦子的镰刀般轻易割走生命。河流已经封冻,死神时刻屏息凝视着在这两岸对峙着的即将赴死的数千生命,它像耐心而又充满恶趣味的猎手,守在阴影里预备着射出夺命的毒矢。日复一日,渐渐加深的恐惧与烦闷终于如瘟疫般在要塞中蔓延开来了。
"等春天化雪之前再出去吧。东边呢?"
"美铃那边已经过河了。"
"好,通知下去把近卫队点一点,今晚我有个想法。"
"您打算……?"
"送个礼物给对面。"
如果说长寿的吸血鬼有哪处地方还像个孩子的话,那一定是这张吐着舌头,若无其事又如同恶作剧般准备着极度危险的游戏的脸了。
有什么比手刃敌人,用温热的黑红色鲜血为银白月光添彩更痛快的呢?
蕾米莉亚·斯卡雷特,向您道声晚安——血染的猩红噩梦里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