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文书柜

活着是为了承受

【绘希】朝颜

  不巧,因为希最近腿脚不便,绚濑绘里决定和恋人移居到位于九州北部某处临海的村镇外的宅子。时局令人不安,为避免陷入不必要的纷争,她对外一概谎称说自己是陆军士官学校某位讲师的混血私生子,而不是承认自己那显然会招来麻烦的斯拉夫血统。战争已经过去半年多了,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走在古老岛国的每一寸土地上都难免惹人注目。尽管她早就习以为常,但如今却不得不隐姓埋名。
  晚秋多雾,早起后总能在窗玻璃上抵着手指迷迷糊糊地写几个假名,东条希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是雾还是凝在窗户上的霜了。一应俱全的西式家居与这座小村显得格格不入,据说是东条在大学时相好的某位华族小姐的家产,绘里联络后对方就大方地答应把这座宅子暂借给她俩用作疗养地,还特意送了一封署名信给本地官署长官,希望能对两位远道而来的青年女性多行方便。
  当然,一切都是经东条希的老朋友与绚濑绘里两方经办的,她自己则从头到尾不过问。就是绘里征询她的意见时,她也只是躺在床上,微笑着用“都交给你吧”或“没问题,我愿意”一类话来应答,换言之就是“只要是绘里的决定,我就照做就行了,要去哪儿就去哪儿”这样全然交托给对方,完全信任并完全依赖对方。
  “钱的事我不大明白,也不怎么会计划之类的,所以一切就都交给绘里了。”
  她一早起来就接连在打呵欠,又因为医生一再叮嘱静养也不能全赖在屋子里,建议说在状态较好的时候该多到外边走走,东条希谨遵医嘱,于是决定系上披肩,在爱人回来前先自己一个人下楼到院子里去看看今年的大波斯菊的长势有没有像往年那样喜人。
  天色已经由暗入明了,一轮秋日远远悬在东北方,像浸入池塘晕开了色彩的一团红布。
  二十叠大的卧室对她一个病号来说完全足够了,甚至显得有些空旷,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口漂亮的活棺材”。尽管不像过去在体育场上跑动时那么自在,但相比被医生严令必须待在床上的那段艰难日子来说,如今这样时不时能下床走走,用自己的双脚好好丈量这一隅空间的生活要好受得多了。黎明前后绘里就已经出门了,骑着在本地并不鲜见的自行车到旧幕藩时代的城下町一带,现在是当地最繁荣的市镇中心的商店街去采购本周预备需要的食材等生活物资。约到上午十点前后,她就会蹬着自行车回来了。
  深居简出。
  东条希在日记的第一页上用这个词形容自己当下的生活状态。说不上乐在其中或是厌倦,无非是在无风无浪地消用着生命而已,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日子还得持续到什么时候,也许来年春回,樱花沿岸怒放的时候她就能完全恢复,又或许这个过程会持续两年三年乃至数年之久,在这一隅光阴中像困于松山城小小天地里的俳圣一样耗尽余生。
  她本以为恋人今天是和往常一样下到山下去买东西的,可预想出了差错,希早早就听见了自行车轱辘渐渐接近的声音,接着就是从玄关处传来的动静。
  “我回来了。啊今天做鲑鱼吧,试试用鱼肉裹进粥里来做一餐!是新听说的料理办法,在回来路上就很想让希尝尝了。”
  虽然内心对混血儿关于日本的饮食文化是不是出现了什么误解有一点小小的调侃,但东条似乎没打算接她的话,而是想起来了别的事。
  “金之助是前年回国的吗?最近听到有消息说他去帝国大学任教了,想想还真觉得不可思议。我记得在伦敦的时候绘里和他是同学的吧?”
  “是的,不过没什么来往就是了,只能说是有过一面之缘吧。日本人的东方面孔在乌烟瘴气的英国帝都本身就显得很突兀,想让人不注意到都难。”
  喔。希若有所悟似的点了点头。
  “就像你在我们的国家一样显眼。太阳要是到了夜里,人们自然也会感到惊异的。所以呀,绘里就别在夜里出去了,好吗?”
  绚濑明显感觉到从春天那场不愉快的事件之后希的性格就变得较之过去而言更要“温软”一些了,或者说她性格中的这一部分经过命运不怀好意的一次捉弄后被有意无意地放大了。在过去的日子里罕见的一份忧郁与流淌在她大和民族血脉里的哀愁、柔美和多情,与绘里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乐天纯真的女孩子比起来,现在的东条希是有些陌生的,但又要更迷人得多,出乎意料地勾起了她对故乡的一种深蓝色的思念。
  “怎么突然想起问他的事了?”
  “绘里这是吃醋了吗?”
  “不,倒不是吃醋,只是好奇罢了。而且想起来冈部先生的噩耗也是前年传出的,有一点感慨而已。”
  “还因为是同乡。小时候也有过一些来往,最近听说了有关他的消息就顺势再问了问而已,仅此而已。”她继续贴到绘里耳朵边上,轻声细语像是刻意挑逗般补了一句,“我不会对绘里之外的其他人感兴趣的,无论男人女人。”
  “怎么样,心动了吗?刚才一定是吃醋了,十有八九是吃醋了。”
  希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看着对方被撩红的脸噗一声掩嘴笑了出来。
  “希……”
  绘里手上提着两包缠起的报纸团,里面是她买回的鱼。
  “要先去刮干净鳞片,再剖开肚子除腥,料理鱼之前是这个流程吗?”
  话题一转,东条希的注意力移到了两条鱼身上。她蹲下去用手指戳了戳浸了水的报纸包,好奇地盯着这两团东西。
  对方也同样没搭理她的提问。
  “这样蹲着没问题吗?”
  “蹲还是可以蹲下的,在床上的时候盘腿坐着也没问题,不过要正坐的话就没办法了,不能把腿垫到屁股下面。”东条希低下头,接着说,“会很疼,特别疼,像要从膝盖那迸出一管血那样又痒又疼。稍一松懈下来的话就会很想继续这样欺负自己的腿,让它把血整个都痛痛快快喷出去。”
  “和挠痒痒一样吗?”
  “是的。明知道不能去挠,但手指却老是不听使唤。腿上的事就不能那样了,一边想着坏了坏了要是再继续逼下去的话肯定会发生很糟糕的事,但又觉得好像特别想看看那种事出现的话会怎么样。这种心情是不是就像个故意在讨人嫌的孩子一样?”
  明知故问。
  “是博取关注吧?”
  “不完全是。就算咱什么也不做,就像个洋娃娃一样成天躺在床上看书吃饭睡觉,自己照顾着自己去厕所——就算这样,绘里还是会来关心我,会陪着我坐在枕头边上说这个说那个,让唱片机放不同的音乐——无论我喜欢的还是你喜欢的。啊随便怎样都好,怎么都好啦。没法子嘛,没法子的事就是没法子,医生也不太明白怎么回事,一个劲地跟咱说什么要少运动多休养又要适当动一动走一走,这根本就是自相矛盾。帝国大学毕业的医生们就是这样的废物吗?让人担心呀,真让人担心。是不是给陛下照料健康的人也是这样的庸医呢?恐怕不吧,要真是那样的话就更让人放不下心了。陛下也老了,可日本还年轻,我也年轻,绘里你也同样年轻,只有年轻的身体才能支撑得起大大的梦想。你看,太阳已经从好远好远的东方升起来了——露出海面,凌云而上,是一轮灿烂而明亮,闪耀着前所未有的蓬勃朝气的太阳。”
  这个季节的清早已经不时有料峭的冷风吹过了,日光看上去有些无奈,斜照到东条希裸露在木地板上的脚趾边的阳光正一点点远离她。
  “我活着却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与其这样赖着日子不放,还不如到天寒地冻的满洲去。”
  一只无毒的青蛇从池塘边的草丛中钻出,迅速穿过到另一侧更繁密的杂草地里。
  “只是暂时有一条腿不太方便而已,而且也在慢慢恢复了。别太悲观。”
  “是,是,回房间里吧。外面有点冷了。真奇怪,明明日头越爬越高,阳光却离脚越来越远。”
  “只是简单的物理学法则而已。”
  “可是很冷呀。风一吹过去肩膀就凉飕飕的,披肩就像层纸一样不顶用。带我回去吧,绘里,我们回屋里去。”
  “好。”
  绚濑小跑着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暂时放到客厅,然后跟在希后边一道上二楼去了。
  “我以为你会回来得更晚一点的。”
  “很巧,我也是这样猜着希今天一定会这么以为的。”
  “看来被你猜中我的心思了。”
  “相当难得呀。我总也看不透希平时都在想些什么有意思的事。”
  “没什么意思,就是一个病号整天把自己闷在自己那果壳不如的小小宇宙里自娱自乐而已。还好,还有绘里你在陪着咱,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人。”
  “对我来说也一样,啊小心拐角的地方——”
  “没事的,扶着扶手就可以站得稳稳的了,你看——”
  东条希站在楼梯转角的位置,松开双手像她说的那样稳稳地站着,自上而下给了绘里一个微笑。
  “绘里总是太担心了。”
  “还是因为喜欢你啊,没办法的事就是没办法。一想到希的事,心脏就像被人握住了一样会变得紧张起来。”
  “是,是,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让绘里好好照顾好我的。无论哪方都不容易。不过说到底吧,现在的境况算不上坏,对我来讲也就是一个求仁得仁的结果而已。”
  “没有人会喜欢腿脚不便的生活。”
  她走到前面,先于希推开的房间门,再退回来扶着希护送她回床上。
  “谢谢。”
  “果然比起照顾人的人来说,被照顾的人恐怕还是要更辛苦一点——无论身心。”
  “窗帘要大开吗?”
  “啊不用,稍稍漏出一道缝就行了。阳光会自己顺着那道缝爬进屋子里来的。”
  “和爬山虎一样吧。”
  “外墙上总要有点什么植物才会显得有生气,光是秃溜溜的墙壁的话那看着得多荒啊,简直就像一面沙漠。”
  “比起爬在墙上的绿藤,还有从东京来的信。”
  “信?先别说,让我猜猜是从谁那来的。”
  东条希皱了皱眉,旋即又重新绽出笑容,数着手指头:“有真姬的吧?”
  “嗯。”
  “还有南和园田的?”
  绘里继续点头。
  “还有别的?那再让咱想一想……”
  她片刻思索,很快又有了答案。
  “是不是还有矢泽的?她改名成一个更像西洋人的名字了吧,是叫Nika还是Nico来着?”
  “是后者。”
  “啊对对,前几年还特地来信说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用新的名字到异国去展开新生活。也很不容易吧。”
  “毕竟她和……不过也没什么,再怎么她也没可能和华族的千金在一起的。我在伦敦见到她的时候,矢泽已经是个非常干练的女人了,虽然个子小小的,但一开口就能给人特别可靠的感觉。”
  “大家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我们不也一样。”
  “是。”
  绚濑握住了希的手。
  “这个月恐怕还不会下雪。”
  “今年有没有雪也得打个问号,这里很少有雪。”
  “当然,当然,不比仙台和朝鲜还有满洲这些地方。南方很舒服,待在这里甚至还觉得如果就这样和绘里在这儿过掉后半辈子也不错。”
  “我愿意。”
  “不过也不大可能,这是别人家的宅子。长住可以,但要想据为己有就没法了。这种想法本身也不应该出现。绘里不想家吗?”
  希的眼神望着北边。
  “彼得堡只是个金碧辉煌的下水道,仅此而已。俄国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远离它要好过亲近它。再说了,你在这儿,既不在彼得堡,也不在符拉迪沃斯托克。”
  没意义。
  东条希幽幽地吐出这么句话来,诅咒似的又做下了自己的判断:“要让咱来说,我们不过都是求仁得仁罢了。”
  绚濑绘里心领神会,往她额头上轻轻点下了一个吻,在她心中这意味着祝你平安喜乐,祝尘世的忧虑被赶入海崖。
  “你的上帝救不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绘里。”
  “我知道的。”
  她心知肚明,她心照不宣,她像破浪乘风的一匹浮木,恰巧被泅游水中的可怜人抓住了而已。
  仅此而已。

评论 ( 1 )
热度 ( 56 )

© 不成文书柜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