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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绘希】旅行者的歌

  这是咱一个人的行走,所以余生也不存在所谓痛苦或所谓喜乐了,但仍时时感到有必要对过去做一些简单的讲述。因此,出于责任感也好,出于负罪感也罢,当提笔写起时咱已经不会再像个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放任情绪淹没喉咙了。正如人所众知的那样,通常来说命运还是公正的(尽管不那么公平),但已经没关系了。说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只是少女时光中一段再平凡不过的小事罢了。

  人们若因被爱而心生不安,则世间处处皆阿鼻地狱。

  头一回见到她的时候,那还是一个平凡得不值得被人记住的春天。彼时樱花开得正好,如雪般在懒洋洋的东风里盘旋。咱当时因某些原因休学在家,整日整日无事可做地躺在床上,对着大片大片的白墙白灯白卧具和随随便便做来打发饥饿感的料理发呆。无聊引起的痛苦来源于对眼睁睁看着的白白流逝的时间的愧意,这话还说得真合适啊。

  因为父母的工作,咱不得不时常转学,独自生活的日子也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渐渐增多,以至于在中学后整个一年也见不到双亲都成了常事。人常讲,常置险境者,视险境若无物,那么所谓的孤独也就可以和险境划等号了。习惯消费着习惯,日常重叠着日常,一直到十六七岁的时候咱也没有建立过通常意义上的"友情",往深了说,就连与双亲之外的人们构建起稳固的联系,在咱看来也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人们究竟是为什么敢于坦白自己的呢?我们没有足够丰富的时间来认识对方,有时爱(广义的)已经萌芽,但旋即又会被掐死——抱歉,咱要转学了。久而久之,也就不可避免地养成了独来独往的性格。说来不怕诸位笑话,就连现在咱也是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蘸着台灯亮白的光(说实话,同样的光色容易让人回想起过去)一边回忆,一边漫无目的地仿佛梦呓般和您讲故事。

  怎么,您不喜欢听故事吗?

  某天上午咱正闲在床上,随手翻着文库本的《斜阳》,想着还不到该起来煮药的时候,就干脆接着头天晚上的蝴蝶书签继续读下去了。隐隐记得,门铃声响起时咱似乎正读到直治的遗书,还想着如果那是自己的话,又会留下些什么话给姐姐。一切都太难过了,欲哭无泪,因而才只得向死神一诉衷肠了吧。

  是她的突然造访打破了屋里压抑的空气。

  "打扰了。"

  咱才穿上毛绒绒的小熊拖鞋,来不及换下睡裙(因为听见确确实实是女孩子的声音,所以就不大在意了),散着头发就匆匆跑向了客厅边,扭开门——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了。

  "您好,东条同学。"

  她是谁?

  她为什么来这儿?

  是来找咱的吗?

  我们认识过吗?

  等等,似乎有有点印象。不同于"纯粹的"日本人的高鼻梁,一看就觉得甜甜的像流着樱桃汁的嘴唇,两颗水蓝色的仿佛反映着天与秋色的漂亮眸子和胜比千颗太阳的光辉的金发(没有特别夸装)。束着高高的单马尾的她在门前站得笔直,身材也较同龄人更为高挑,裸露在制服外的手臂和小腿则经上午的清爽阳光照射而更显白皙。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个称得上"漂亮"的女孩子。

  咱那时候忍不住在心里感慨道:真是个美人呀。

  不过,这和她出现在这里有什么关系吗?虽然抱着种种疑问,心中的防备也没有完全卸下,但咱还是让她进了玄关,换上室内鞋,并久违地取出了出租公寓里的茶具,生疏地煮了壶茶招待客人。

  呀,客人——这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了。黑漆漆的储物柜里沉着一层很厚的积灰,就和它不被使用的时间一样厚了。

  "大家都很担心一直没来上课的东条同学,所以就让我替大家来问候一下了。"

  她讲话时很有趣诶。明明想说得正儿八经,却又像找不出那个最恰当的词一样讲得奇奇怪怪的。是来看我的吗?哇,这还是第一次遇见了。如今想起来,心也还是会噗通噗通跳个不停,意外的善意来得让人有点措手不及,以至于咱当时都愣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是吗?谢谢诸位的好意了。咱很好,也许再过不多久就能回去了吧。"

  过不多久是多久?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但从书上的对白看来,客套话应该就是那样说的吧。

  "你一个人住吗?"

  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读中学的女孩子不是和父母同住而且独自寄宿于一居室的单身公寓,这怎么看怎么都会觉得有些古怪吧。对于这种好奇,咱倒是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要是有人问起,就如实回答,要是没人在意,这也没什么好值得拿出来说的。

  "嗯,爸爸妈妈因为工作的原因经常四处跑动,所以咱就一个人住在家里了。"

  如果这也是"家"的话。不过话又说了回来,"家"到底是什么呢?孤独像影子一样依附着我,就连故意学出的关西腔的自称也是为了消弭孤独而做的小小游戏。口音的变换能让周围的人们产生更多的好奇心,于我而言,这同样也是百无聊赖又千篇一律的生活中的小小润滑了。

  "不会感到寂寞吗?"

  她收回了视线,转而把焦点放在我身上,像是射鹿的猎手般,目光紧紧抓着我的眼睛不放。

  "寂寞?偶尔吧,其实还好的,一个人在家闲着可以翻翻书看看杂志,傍晚也能去旁边的公园散散步。咱还是不怎么会感到寂寞的。"

  "果然很不一样呀……"

  她像是沉思着什么一样低下了头,右手托着腮。片刻过后又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一种咱从没见过的热情(也可以说是友好),合掌一拍,突然就抓住我的手腕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是说如果没问题的话——东条同学明天愿意出门,和我一起去近郊的河边逛逛吗?樱花季节的时候,花瓣会融进阳光与河水里,特别好看。"

  她的话里似乎也顾及到了我的身体状况。可老实说吧,这病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咳着咳着没多久就能习惯了,难受归难受,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吐出去半条命一样竭力的咳嗽其实不会带来什么太严重的危险。非要说的话,负面影响更多也是精神上的:人病则忧惧,忧惧则鬼出。

  "欸?"

  咱呆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既不愿这么轻率许下承诺,也不行辜负了难得的一片好心,于是困在点头摇头点头摇头的十字路口无所适从。

  "让咱想一想好吗?一下,就一下下就好,请等一等。不好意思。"

  于是我匆匆逃回了卧室,就像下床赶去玄关的时候一样。把脸埋在心爱的小熊布偶暖和的肚皮上,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但又说不上是为什么。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吗?朋友之间一起出行,有说有笑,摘着花互相打闹难道不是很平常的事吗?

  可是好陌生呀,咱就像听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一样在脑子里把这些书里看到过的常见情节说给自己。

  "啊对了,我叫绚濑绘里,绚濑-绘里,小的时候大人们也叫我聪明可爱的小绘里,叫我绘里就可以了!"

  咱……就是她的朋友了吗?听到她朝着房间这边提高了音量和音调的自我介绍,其实咱多多少少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她怎么知道咱是不认识她的?不知道,随便吧,随便怎样都好,这不重要了。

  我离开熊熊温暖的肚皮时,正看见窗外纷飞的樱花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白蝴蝶在风中挣扎,旋转,仿佛怀着爱与坦然奔向死亡,回到母亲子宫的亡魂鬼灵。

  生之红,死之白,蝴蝶常作彼岸与梦的精灵,游离于生死之交微妙境界的精灵就像匣线上的魍魉,以不合常理的姿态将生死集于一身,然后挥动翅膀,乘着如雨般纷乱的阵阵樱花吹进屋内,停在咱的额头边。

  "嗯,没问题。咱没问题,咱答应你——绚濑同学,咱答应你,明天一起去看樱花吧,我们一起去吧!"

  不好,最后说漏嘴了。

  送走她的时候,咱心中是溢满着爱的,就像降临在塞维利亚大广场的耶稣一样,胸中燃烧着永不停息的爱。

  究竟我是为什么才要逃回卧室的呢?咱说不上来,那时候既没有脸红,也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彼此间的对话也只是寥寥几句,一切都不过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微不足道。如今想起来,也许只是女孩子们大都有过的少女心膨胀时的自作多情吧。

  但那又何尝不可?涉世未深,未经人事的时候,咱们都有这样作的特权,就当是一种可爱的自由吧。总而言之,第一次这样接受人家邀请的我当时还是特别特别激动的,心情好一会儿都没平复下来,也是头一回认认真真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又一件长裙和饰品挨个儿挨个儿对着穿衣镜试,烦恼着哪一款最合适。再重复一次,咱绝没有对那个叫绚濑绘里的女孩子产生过某些暧昧的情感(至少那时候是),只当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朋友。

  嗯,普通朋友而已,仅此而已。

  那晚我写了日记,但因为喝了药后困意迅速浮上,所以干脆就伏在书桌上,捏着笔涂涂画画涂涂画画进了梦乡。台灯照在米黄色的纸上,咱感觉像有千万只蝴蝶在耳边盘绕,迷迷糊糊中飞进了樱花树枯死的根中。

  醒来时阳光已沿着书桌爬上了咱的脸,晒得人热热的,蒸发掉了一个早已被遗忘在记忆之海中的噩梦。没有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古往今来皆如此——什么都没有意义,尽管咱仍然觉得生活还是挺值得活下去的,但确确实实不认为有什么意义,恐怕只是出于求生本能和一种难以言说的舍不得才会萌生出这样的想法吧。

  我也许会和那个叫绚濑绘里的人成为朋友,但不会太久;我也许会和那个叫绚濑绘里的人成为恋人,但也不会太久;咱甚至以为自己还会和那个叫绚濑绘里的人擦生一点原本不该发生的过激的火花,怀春的少女偶尔也是有着这样那样的幻想的,尽管对方是同性的同龄人,但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又或许正因为是只有过短暂往来的陌生人,所以才会让人生出这些背德的念头吧。放空大脑,做深呼吸——纳——吐——如此循环,然后去洗漱,再冲个澡,让热水顺着还在发育中的身体曲线流下,汇入脚底,噗挞噗挞地踩出水花。

  对着水雾朦胧的镜中倒映的自己,咱就想到吧,原来我也是能吸引人的人吗?人们不会被冷漠和微笑拒绝得远远的吗?人们不会捂着鼻子远离这道孤独的气流吗?人们难道,就不怕和他人来往吗?

  听起来简直就像活着的地狱一样可怖。

  于我而言,这份心情既让人欣喜不已,又叫人万分不安。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被她爱着,也许这根本就是自我意识过剩了,根本就是自作多情——兴许人家就只是把咱当作一个体弱多病又孤身一人的普通同学呢?恋爱之心与同情是全然不同的,尽管我至今也无法理解什么是"爱人之心"。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的炽热爱情固然令人心潮澎湃,但冷静一想,便绝不会憧憬这种自我毁灭的行为了,私奔也是如此。浪漫归浪漫,看看也就过去了,身骑白马的金发骑士是不会披荆斩棘来拯救被困在高塔中的长发公主的。哪怕听见塔底的呼喊,咱也没有能够探出头去回应的能力。并非生活造就习惯,而是经年累月沉淀下的习惯构成了我们最平常的生活本身,改变太难了,勇气在这一过程中的消耗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所有。人们或许会问起:你难道不是在不断的流转中度过了童年与少女时光的吗?不,这太不一样了。拖着拉杆箱的长途旅行和不断的转学其实是一种常态,孤独也是一种常态,就像呼吸,像心跳一样自然,你不会对此有所察觉的。然而要从塔顶纵身跃下实在是太难了。

  哈姆莱特的提问也同样使我感到困扰。

  于是我忍住一道一道往脑子里逼近的质问,立在穿衣镜前满头大汗,克制住越发急促的呼吸脱下睡裙,逐件逐件地从内到外换上便装,然后坐到梳妆台前准备开始久违地仔仔细细化个妆。

  深呼吸,深呼吸——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和新朋友出去约会,就像最普通的普通朋友一样。

  为什么要不安?

  为什么要这么不受控制地感到紧张?

  为什么?为什么呢?

  那个人应该对我抱有好多善意,并最普世的温柔的爱吧!

  如此想到,心中不免升起一阵暖洋洋的光潮,但无所适从的茫然也与之一并到来了。

  咱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期待与友善。

  恐怕咱缺乏这样一种对爱做出回响的能力,也从来没有学习到应该如何去处理友情。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迄今为止的大半人生,咱总是在转学和搬家中度过,流转不定的生活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时间来撑起任何一段稳固的感情,就算和曾经的同学们有来往,也不过是分别之初的不舍(如果有的话)在作祟,这种热情很快便会如十一月的秋风般消散了,人们总是会在新的生活中不由自主地忘掉那些可有可无的过去。

  所有的过去都溶入了咱的骨血,并最终形成了如今这样再难与人打交道的性格。

  时至今日,我仍清楚地记得在镜子前捏着眉笔颤抖着双手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被评价是仿佛蒙着迷雾般难以让人看透的翠绿眼眸,尚在成长中显得有点圆嘟嘟的鹅蛋样的脸,以及因少有直面阳光而缺乏血色,看起来多少有些不健康的肤色。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远远不及绘里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和闪亮的她相距太远了。

  她会喜欢有我这样一个朋友吗?

  咱说不上来,也根本没办法了解对方的心意。

  一直到收拾完全,拎着小提包压下鸭舌帽走到玄关前时咱又犹豫了起来。手扶着门把,那股冰凉的触感至今记忆犹新。明知门外就是满片灿烂的晴朗春光,但咱又忐忑着不敢推开这道门。

  别这样吧,小希,大胆一点!你好呀,户外的清爽空气!

  咱的退缩也就是在那时候一点点推进的,并最终在远远望见了等候在站牌前,挂着笑容愉快地划着手机屏幕的她时达到了顶点。

  是吗?她应该有自己的很特别的交往圈吧。我常看人家说可爱的女孩子通常也只会和同样可爱的女孩子们深入往来,讨论着时尚,美妆和偶像一类前卫的话题。她们就像一座座移动着的花园,把香与美带往任何她们所在的地方。

  真好呀,心里不住地这样想到。

  可是咱能够融入那座花园吗?忐忑又一次升起了,面对人家递来的橄榄枝的犹豫挣扎与无处可说的青春烦恼是一体两面的。

  所以在那时候,我胆怯地逃跑了,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绚濑绘里,那个像太阳般美得让人睁不开眼的女孩子——半个月后咱又转学了,那次是去遥远的东北地方,那是一个偶尔能见到樱花在春雪中飞舞的奇景的小镇。

  我在那儿一住就是长长的一年,并在第二年的暮冬时候收到了她寄来的信,说实话,还真是挺让人感到惊喜的。信封如今仍被我视作珍宝好好封存着,但记住的却只是里边很不显眼的一句话: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仍会非常期待那个能和东条同学一起赏花的日子。

  彼时正是青森的春天,津轻海峡的浪吹来咸咸的风,我寄宿的屋子就在一条面朝海岸的乡下土路的尽头,一棵战后的蓬勃年代植种的悬铃木也已经开花了。我曾在书房里一遍遍沉默地读着那封信,直到当晚的月光从东方的海岸线上缓缓升起,托着海面银色的风浪捎来远方的消息才放下。

  这就是咱的故事了,如今我也再没有见过她,除了接受那封信外更没有过哪怕一点点的往来,也许她也早已经忘了我和寄出的这封信吧。

  咱的人生从来都是一个人走下去的。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今天,什么也没有发生;明天,也什么都不会发生。如今我只感到一种坦然与释怀,而非错过的遗憾。我们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有长长久久的可能,沿着津轻线盛开的无名野花总会凋零,然后沉睡至下一个春天复再绽放。

  要咱来说的话,人生亦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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