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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海鸟】甘之如饴

  人们是如何找到彼此灵魂相契合的爱侣的?我不明白,也对此毫无头绪,但又隐隐感到她,也就是持有园田海未这个名字的她仿佛不落的太阳,又像一头在月光下跃出银色海面,喷洒爱情的鲸,搁浅到了这片寂静无人的浅滩。

  我爱她,正如书上所记:爱如死之坚强。

  秋日如同梧桐树上摇摇欲坠的形态各异的叶子,热情不再的和暖阳光顺着叶脉缓缓流下。落日之恢弘,晚霞之绚烂,遮满天地的云层中裂开了大缝,犹如分离两地与两海的古老海峡,然后沸腾着的太过耀眼的金色海水从中涌过。用她曾说过的话来讲,这片流动着的金红的光,就是"夕阳的眼泪"。尼罗河哺育的古埃及人将黄金比作太阳的眼泪,诸古文明以无限的狂热追求着黄金,如此看来也不无道理。

  我看见她了。我心上的白鹿停在叠着碎叶的路边,而一旁路灯过早地亮起,海棠花在秋日无常的风中随性飘曳,作践着妖冶的红。

  海未就站在那儿,既不出声,也不对四周作出反应,只是在数米外的路灯光下凝视着花与枯枝,仿佛游离在时间之外迟迟不肯超度的幽灵。我想起了雪未化,年历还剩薄薄的最后几页的时候:明净的冬月拨开了遮蔽夜空的几朵薄如轻纱的云,孤照着白茫茫的大地。雪地反射着月光,而她就在我跟前不远处像小孩子一样用手一捧一捧地朝我抛来雪团子,不顾已经戴得歪歪扭扭的白色贝雷帽与脱了一半的雪色披肩,在雪地上任性奔跑。

  小鸟姐姐。她是这样或严厉或软糯地称呼我的。柔与动,静与毅,天与地,我与她之间也许并非相互依存,而且彼此依赖,彼此吸取对方对生活的热量的关系。哪怕什么也不做,仅仅只是腿贴着腿,感受对方的温度,感受寂寞被一扫而空,挥之不去的孤独被爱融化,仅仅只是腿贴着腿,手扣着手,也会唤醒心中极大的满足感。幸福似一株盛开中的莲花,顺着脊柱流遍周身上下,爱的甘霖在每一个轻抚彼此面颊的夜里毫不吝惜地浇下。

  我爱她,更甚过临溪饮水的鹿对月神的爱,更甚过她对我的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爱。

  "晚上好,小海。"

  我不知道擅自打断被海棠花吸引的她是否合适,但海未就在那里——一块没有积下落叶,秋风也绕道而过,路灯昏黄的光孤独笼罩的地方。

  没有反应。

  "海未。"

  没有反应。

  "海!未!"

  在走近她的同时也把简短的音节逐个逐个佯怒地从喉咙里叫出来,这会她开始注意到我了。海未的耳朵动了动,像从树洞中探出身子,在初春尚未化雪的白色大地上感恩阳光的松鼠。然后她侧着身子转过来,脑袋微微倾斜(用数学来说,大概有十来度),嘴角一端轻轻勾起,琥珀色的眸子里闪出愉快和惊喜,接着拎起放在脚边的通勤包,拍了拍包底粘的尘土,快步朝我跑来。

  "晚上好。"

  明明已经是大学生了,可看来看去,她却仍像是高中那时候的模样。大学生今年二十二岁了,而我却朝着三十岁日渐靠拢。为什么!二十九岁,二十九岁,二十九岁,这就像一道魔咒,紧紧箍住了生活!二十九岁,这难道就是人生的分水岭吗?等到那一天日子过去,分明什么变化也不会发生,可朝着二十年代告别,极不情愿地被推入下一个十年时又免不得惆怅。我们数日子,记岁数,终究还是因为年岁会有个尽头吧。

  "我本来是打算先回家等你,但想到平常你都走这条顺路,所以干脆也过来看看。"

  "结果就偶遇了。"

  "如果你把这当作偶遇的话,那我们就偶遇了吧。走喽。"

  "嗯。"

  起初,她跟在我身后,但很快就两步追了上来,肩并肩和我一道走在回家的路上。沿途所见,早已被涂满了浓郁的秋色。四季流转不停,昼与夜,死与生,月盈月亏,爱与永别相互运动,生生不息,一个个闪亮的微小瞬间绘出了整片倾向东南的壮美星空。

  "你以前给我说过一些鬼火和狐狸的故事,还记得吗?"

  "那已经是我还在老校区时候的事了。山里很有趣的,您还想继续听吗?"

  我说过很多次了,希望她别再用敬语称呼我,但……是吧,可也不该说她固执,人各有自己的坚持,我没法去动摇海未,所以也只能由着她了。尽管心里能够说服自己,然而每每听见她用带着距离感的称呼来称呼我时,又或多或少会感到难受。

  你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

  "不用了。"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那些怪谈故事的。每次说起狐妖,说起行踪不定的天狗和傻乎乎的鬼,你总是很有兴致地趴在枕头上,然后手捧着脸,就像捧着一朵将开的莲花,很美的。"

  是吗?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假如换个人来说同样的故事,那我想我根本就懒得去听。不过,最近她夸人倒是越来越流利了。

  "是吗?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喜欢过你。我是说,我从来没有抱着爱情来吻你。"

  "您又在撒谎了,走啦,一起回家吧。"

  她仍像我们最初认识时那样带着一尘不染的笑容,就像一位抱着书在树荫下午睡的少女,阳光会为她拂去生活施下的点滴忧伤与闲愁。在我未经人事时,也曾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对处女有着如此强烈的执念,但如今多多少少有些理解了,这与性别是毫无关联的。而海未,无论雪落与否,她却从来都纯净如初,。

  "您曾经说过,在某些时候会骗我,但又什么都没说清,所以我就信了您的话。现在就是'某些时候'吗?"

  不,我说那话的时候才是"某些时候"。

  "我可能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海未。"

  我再重复了一次。

  "我不在意。"

  "说不定我真的没有喜欢过你,只是需要一个可供依赖的对象而已,而不是独一无二非你不可。"

  "我不在意。"

  "人们会评价我,南小鸟是个矫情的女人,也许还会再套上心机的帽子。"

  "那就请告诉她们,海未愿意。"

  海未仍在笑着,涂了唇釉的下唇让人忍不住想就在此时此刻此地就咬上去。她的笑容与身后远处随风摇曳的海棠花交相辉映,就像一片在晚霞斜照下的枫叶。

  无忧少年们穿着背带裤,手举略显稚嫩的虫网,与伙伴在山野林间撒欢地跑着,而苦蝉附在高高树干几近枯死的树皮上一边俯瞰着捕虫少年,一边等待秋风将所剩无几的短暂生命卷去。

  这是蝉的悲哀与报恩!

  冬天的时候,有一回我和她一起去熟人的店里消遣夜里无事可做的时光。友人留着及腰长的紫发,又用一根点翠发簪盘着,同她祖母绿的眸子正相配。那是一位颇有女人味,并随着年岁增长而越发迷人的前辈,岁月只能掠走她青年时代惊若天人的美貌,可女人如花,风情万种,这样一比较,美貌于她而言只是锦上添花罢了,但已经足以将猥亵之人的邪念隔断在最肤浅下流的层面。

  "外面雪大,辛苦了。"

  "她也要点喝的吗?"

  希看着我,眼神指了指海未。噢,那还是我头一回带着她去那儿。

  "既然天冷,就不用加冰了。"

  "和我们一样就好,谢谢。"

  "希望她别和你一样,明明一杯倒,却老是说自己千杯不醉。"

  "你再说下去的话,我可也要揭你的老底了。好了去吧去吧,别给我的小可爱上太烈的东西。"

  "否则你晚上会受不了吗?"

  希笑了笑,轻车熟路地转身往柜里取出酒,然后开往自由乐土的琼浆就被注入玻璃杯——您得举起酒杯,轻轻摇,轻轻摇,直到在杯中看见心上人为止。

  海未那时候看见的人是谁呢?

  我看见的,是一个有着蜂蜜色眸子的女人。

  "披肩解下来,交给店家收着吧。店里生着暖炉,不会冷的。"

  "好的。这个,"她指着酒杯,有些不安地问我,"可以喝了吗?"

  "可以了。"

  希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她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地说:要在酒杯中看见你的心上人为止。甘愿孤独的人是不会被寂寞侵扰的。

  "我们会长长久久在一起吗?"

  "不会的。"

  "我想也是。"

  "我们也不会成为违心的契约的奴隶,你和我,我们俩总归还是属自己的。来,碰个杯吧。"她似乎也不大在意,若无其事般举杯,然后与我碰了碰,再痛快地一饮而尽。

  说实在的,海未酒量其实还不错,至少从没醉过,而我则是每次被搀扶甚至于被抱回家的那位。

  "感情百转千回,可到头来也不过就是那样。来,为我们干杯!"

  "您快醉了吗?"她如此问我。

  喝吧,喝吧,一口口玉露琼浆,一位位天国玉人,酒杯中摇晃着我和她,是南小鸟和园田海未如蝴蝶拍打着翅膀,面对不可逾越的沧海叹息的人生吗?蝴蝶飞不过沧海,难道就得饱受责备吗?紫色的燕尾蝶飞过了马尔马拉海,在黄昏的余晖中被新月吞没。

  喝吧,喝吧,多多地喝吧。竭尽全力,如同对待生活那样不抱希望,竭尽全力,就像对死神哈哈大笑那样喝吧。

  "您是不是快要醉了?"她又一次这样问我。

  海未,你看见我了吗?你在杯里看见的人是我吗?

我如此问她。

  "是一个蜜色眸子的女孩子。"

  这样一来我便明白了,她和我爱的是同一个人。

  "是吗?那真好。我要是哭了的话,你可不许笑我。"我捏着她的脸,像揉家里的毛绒熊那样任性地揉捏。墙壁似乎在往外流,灯光在盘旋,绕着屋子东跑西撞。海未在我眼前,而希就在身边,她们脸上都带着相似的形同耶稣的温暖笑容。这也是爱吗?

  "再说一次,我要真是哭了的话……海未你一定不许笑我。当被理想鼓动的青年们扛着枪,用各自的民族语言慷慨激昂地唱着国际歌走向西班牙时,他们是配享鲜花与荣耀的,为全人类的解放用血与火与无法洗清的恶燃烧自己,就像太阳一样跳入二十世纪最大的试验场的先驱们,还真是值得尊敬。不过也仅此而已了。"我看着海未,就像她面对着我的怀念的目光那样,"这都是你教给我的,一字不差,我全都记得住,你忘了吗?"

  "没有。可您醉了,姐姐。"  

  "我!没!有!喝!醉!"

  再重申一次:我,南小鸟,可是千杯不醉!

  "战斗,战斗,再战斗。冲锋,列阵,再冲锋,再列阵,胜利永远在途中,死亡从来都是一个进行时。但胜利之后又是什么呢?败北也在途中,死亡将成为过去时。死神注视着我们,秃鹫与乌云,白鹿与雪原,你与我,南小鸟与园田海未,哇——这一切,一切,一切听起来可不是美妙极了吗?我做着与你有关的梦,你看你看,你看嘛——"我把杯子举在她眼前,搂住她暖和的脖子(恐怕是错觉,有雪未消的冰冰凉感),"看,看,你杯子里看见了谁?希曾说,那是心上人的眼睛:琥珀色的,蜜色的,是你的,还是我的呢?又恐怕我们是一样的:爱的都是同一个人。美酒也好,冬夜的风雪也罢,你得知道我先前说的一些话不算数,但有的话也必须算数:女人心,海底针。我们都是女人,你一定明白的。"

  "我可以叫您一声'亲爱的'吗?"

  那是她头一回如此亲昵地称呼我。

  "可以。"

  我点点头,沿着熟悉的轨迹在她额头留下了一朵吻。

  "我们连活着都不怕,对吧,小海未?经上说,爱如死之坚强。请忘掉我的一些话吧,但也一定记住那些要被你忘掉的话。"

  "是的。"

  "好喜欢你呀。"

  "我也是。"

  我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敢如此坦诚地表白自己的?

  无从知晓,也不必知晓了。

  "夜还早,要在这边过夜吗?"

  "麻烦您了。"

  海未抢在我之前回了希的话,不过话又说了回来,我原本就已经习惯了在希的店里过夜,只是从前都是孤身一人,而今次要搂着另一个人了。

  亲爱的,我想和你一起推石头!这是我最最最深情的告白了!我们是勇者吗?恐怕不是。我们是智者吗?恐怕也不是。那,我们是愚者吗?恐怕还是说不大上。既然如此,我们就一定是在两片若即若离的荷叶上旋转的舞者了。

  "夜里一点咱会熄灯,请留意屋里的挂钟。"

  她扶着我,咱们俩歪歪扭扭地几乎是爬着上了二楼的卧室。她一件件替我脱下衣服,我一件件褪下那些不必要的遮蔽,坦坦荡荡地在她面前展示着毫无保留的自己。

  "你入迷了吗?"

  我无法去形容她透过眼神传达给我的那些东西,海未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抓着我的视线,迎面捕获了我的目光。

  然后我在她琥珀色的眸子里看见了一朵海棠花。

  海棠花在秋风中摇摇欲坠,妖冶之红从我的海未那美丽的背上盛开,仿佛随脊柱游遍周身的莲荷。

  "不,我甘之如饴。"

  我匍匐在她精健而漂亮的身体上,然后松开咬住她后颈的牙,如此自问自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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