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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海鸟】风高气爽

 带着喜欢和赞美提前祝你生日快乐,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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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命运突然造访时,谁都会手忙脚乱,就像从浴缸里钓起的鱼。可偏偏无巧不成书,要是没了那么点儿令人怦然心动的相遇的话,也未免太无趣了。生活千篇一律,一点星火就足够照亮一川星河了。

  也就是说,您相信一见钟情的故事吗?

  大雨无常。分割昼夜的傍晚七点一刻,天色已整个没入昏黑。雷鸣滚滚,风声阵阵,被困在十七层写字楼中对着电脑屏幕上无聊的综艺直播发呆的南小鸟对现状毫无办法——早晨太急,朝霞太晴,心爱的薄荷色双人伞(就像她前天做的趾甲,像她脚踝拴着的串珠链子)正在卧室里安逸地睡着大觉。

  换言之,她面临着要么淋成落汤鸡尴尬回家,要么又得在办公室硬而窄的沙发上孤独过夜,好好“品味”都市夜景的窘境。

  衬衣西服包臀裙,叹叹气,南小鸟还习惯性地维持着挺胸直背的端正坐姿(称不上端庄)。低头一看,想到三厘米鞋跟似乎不足以抵挡漫上的雨水,脚会像沉船样被淹没,腿会溅上路旁污水,她就忍不住忧从心生——好讨厌呀!

  “怎么,今天还打算再待会儿吗?饮水机里还有热水,要是觉得冷的话就喝点吧。”

  唯一还陪着自己加班(无奈地)的同事就是东条前辈了,可对方是出了名的工作狂(以及情场女王)。加班,加班——那不是家常便饭嘛,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还是说……”

  来回划着手机屏幕,靠无聊的俄罗斯方块打发时间的南小鸟压根儿就没注意到慢慢朝自己身后接近的某人。

  “在等男朋友吗!”

  呀!

  “哇啊啊啊啊——”

  有谁能承受猝然来到的惊吓呢?她被一个不太“文雅”的恶作剧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手指一拨,迅速把游戏暂停了。

  呆呆的长条方块还在等着嵌入底下的完美缺口,一举消灭好多好多方块。

  “抱歉抱歉,咱吓到你了吗?最近有没有成长呢?”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前辈!请您稍稍也注意一下举止吧。”

  南小鸟并非生气,她只是笑着摇头叹气而已。

  不过话又说回来,男朋友……吗?想来活到现在好说歹说也有二十四年了,但还从来没萌生过恋爱之心——无论男女,不是找不到,而是她不想找。

  样貌?那是她的骄傲,追求者数不胜数,但通通被拒于千里之外。出身?虽然算不得大富大贵,但也还小有权势,家境殷实,家学渊远。教育?名校名师高材生,大学四年,博览群书,古今中外虽不说样样精通吧,但也涉猎广泛,少有短板。才学?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意日三语,能读会写,要是有必要,还有来点儿旅游时曾学会的半吊子的中文。工作?东京市内某工作室青年骨干,毫无意义的现代城市精英。

  看起来一切都很美好,要什么有什么,对吗?

  她把自己放在哪儿,就会闪耀到哪儿,真是挺值得羡慕的,至少外人看来是如此——她仿佛是宿命的宠儿。可谁仰赖命运,命运就偏要蔑视谁,看不起谁。

  但永远别相信男人和拉丁人,他们是天生的背叛者,巧舌如簧的骗子和自私的逐利者,尤其是后者,这都是历史已经证明了的,无可辩驳。

  “啊对了对了,要叫外卖吗?常光顾的那家店最近的外卖员都换成了兼职的大学生,有不少可爱的孩子喔。”

  东条希的言外之意是说,还能够顺带斩获更多的追求者,裙下之臣早已数不胜数,但天性的不知满足(仅仅在数量层面上)让收藏成为了最大的乐趣。相信吧,接吻总比拥抱更美味。

  “可是外面这么大的雨……”

  南小鸟瞧了瞧窗外,皱着托腮拿不定主意的表情将她的犹豫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样的天气点外卖真的好吗?想到披雨衣踩单车在暴风雨中疾驰斗争的少年少女们,她多少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然而肚子已经饿得开始发出抗议了。

  怎么办,怎么办呢。

  她还在做思想斗争的时候,同事已经熟练地完成了手机下单,坐在临近的位置上翘着腿(交叉着的丰满的双腿与勾织出的裙间阴影太诱人了)哼歌等待了。

  “给你点了鳗鱼饭,算咱请客吧。你一定不会对味道失望的。”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但愿盛夏的这场雨快快离开,但愿它立刻就退尽,然后放出晴朗的夜空——事已至此她也说不得什么愿意不愿意了。

  南小鸟只有一个希望,她希望来送餐的外卖员别出什么意外,也别因此感冒发烧,世人皆在生活中奋勇挣扎,她愿意体谅每一个人。

  等待的时候可不该干巴巴用来等待,随意消遣吧!星期五的晚上本该是扑克牌之夜,尽管在东条前辈看来,这也可以是去欢池找乐子的暴风雨之夜。看窗外那样子,云在稀疏,风声减退,雨势渐小,估计再不多久就会停下来了。

  “咱们最好现在决定待会儿由谁下去取外卖,用石头剪刀布吧,怎么样?”

  “你是想说凡事天注定吗?偶尔交给运气也不错,好呀。”

  和女巫比试运气,就像和歌利亚比试气力一样不自量力。结果根本没有任何悬念,这并非是东条希总能撞见好运,而且好运无时无刻不在无条件地迁就她。

  说吧,三局两胜还是七局四胜,通通没问题!

  小到猜拳,大到押宝,她仿佛身骑白马般屡屡得胜,胜了又要胜。

  “好吧,算我输了。记得提醒我。那我们现在干嘛?打个盹,还是聊聊天?”

  “都可以,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美貌三分靠神宠,七分靠自己,这是东条希一直以来坚奉的信条。

  “侍奉自己就是侍奉神,谁最懂得取悦自己,谁就最有资格在神前称义。你知道修女和女祭司的差别在哪吗?”

  别卖关子了,说吧,说吧,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吧。您来说,我来听,各取所需——南小鸟在心中如此默念道。

  “不会满足自己——无关乎善恶对错,这本身就已经是出卖自己了。如果圣经是通往天国的石阶,那涂油的荨麻条和曼德拉草就是吹来天国乐园的钥匙了。所以她们没什么不同,前者比后者更听话而已。女祭司往往身兼数职,而修女只是(一厢情愿的)耶稣的未婚妻罢了。”

  她对爱情无比忠诚——只是对爱情。

  办公室也永远不缺八卦。

  “你新的恋人呢?怎么样?”

  你很会找话题了,小鸟。东条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挺起她丰满的胸脯,眯着左眼得意地说:“她是混血儿。”

  她?混血儿?

  “这次是交的女朋友吗?有意思。”

  南小鸟饶有兴趣地等着听点儿有趣的东西。她知道,这位前辈的爱情故事丰富得就像凯撒在高卢的传奇一样。

  “嗯,没错。她是芭蕾舞演员,俄罗斯来的留学生,是在上周末的剧场结束后认识的。酒量好,放得开,接吻的技术让人满意得不行——第一个晚上我们就聊到了天亮——从诺夫哥罗德到哈巴罗夫斯克,从彼得堡到伊斯坦布尔,她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斯拉夫主义者和貌似神离的东正教姑娘。”

  一个金发碧眼身材高挑相貌甜美迷人的东欧美人形象已经在南小鸟脑子里成形了,或许再加上点儿樱花背景,然后是远远的富士山,怎么样?富岳三十六景之山下白雨,还是凯风快晴?

  俄罗斯人和鹰有着天然的亲近,可若是东方的凤凰,那就说不一定了。南小鸟天马行空的幻想如此说道。

  “别指望一次就能找到最合适的,爱情是一个沙海淘金的过程。好了,别聊这个了,”她看了一眼手表,接着说,“如果你的善心还在的话,你就该现在下楼去准备接收咱们迟到的晚餐了。”

  东条希只把话题进行到半途,她似乎无意再说下去,便生硬地拽了回去。

  “你怎么知道已经送到了?”

  “不是‘送到了’,是‘即将送到’。”

  东条希竖起食指,微笑着比在小鸟鼻子前摇了摇。

  直觉快于思辩,就像上帝先于逻辑,僵死而缜密的推理总是将最最最可爱的创造力一次次无情斩首。这对她们那一行来说,要是没了想象力,那人跟火柴盒也就是一回事了。

  南小鸟站起来,正转身走向走廊,这时她忽然被叫住了。

  “再补充一句吧,咱其实什么也不怕。信仰是不落的太阳,爱情是不谢的玫瑰。新娘啊,只要手举着灯,肩头披着鲜花,黑夜就奈何不了什么了。”

  东条希,业务话剧演员(爱好者)和不为人知的化名为“Nika”(意为“胜利”,这也是她家那只傲慢的猫的名字)的小说家。

  “好的,我知道了。”

  回给她一个再标准不过的职场微笑示意自己已经明白后,南小鸟扭头便走,大方迈向电梯间,一边瞧着手表指针,一边又有着莫名的急切地看着电梯楼层的变动。

  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吧!

  当然,她的脸色依然静如止水,还挂着平日里那副不惊不诧的从容。

  独自一人在电梯间里对着镜子整理衣装,南小鸟保持着时刻要维护形象的良好习惯。一分钟后到了底,门往两侧慢慢张开,然后她走出去,直往前厅,经过拐角后她已经望见了等在旋转门内的地毯上那个穿着蓝色雨衣手提外卖箱的女孩子。

  走近了看她才发现,小姑娘原来长得眉清目秀,盖在深灰色斗篷下的那张俊美的脸还滴着雨水,水珠顺着两颊滑向下巴,然后坠落,汇入地上的坑坑洼洼的积水。这会儿,南小鸟有点心疼她了。

  “您好。”

  对方率先打了招呼。

  “您好。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应该是我和我那位同事的订单,她的名字是和电话号码是……”

  仔细核对无误后,外卖员才把晚餐交给了她。

  “对了,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而对方显然也愣住了——对客人们而言,这只是一次萍水相逢罢了。

  “园田海未。”

  得到回答后,提问的白领小姐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她(到底是为什么)出于某种不可思议的亲切的情感,邀请海未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来我们工作室歇一下?你的雨衣都湿了,至少有一杯热茶和一张沙发可以提供。”她看了看停在大厦楼前的自行车,有些委婉地说。

  “你们已经是今天的最后一单了,唔……”有点儿犹豫,海未低着头思索了片刻,“很感谢您的邀请,但请等等,等等,就等一分钟,我去把自行车安置好。”

  脱下雨衣折好,放在原地,然后飞一样快速跑出前厅,推着自行车向停车区域去的海未留下了一张既可爱又天真的背影。捂嘴偷笑的南小鸟已经很久没这样开心过了。三分钟后,气喘吁吁的外卖小姐赶了回来,一路跟在客人身后,像个小宠物样一言不发地走进电梯间,再跟着进了工作室里。

  “可以开饭啦。”

  “你太慢了。咖啡会凉掉的,知道吗?时间,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青春,时间就是生命,我亲爱的同事。怎么,你还带了个赠品回来吗?”

  东条希玩笑般地(主要用眼神)指了指在小鸟身后的海未。但绕过她无聊的戏弄,拉着海未径直走向浴室(那是东条希强烈要求在工作室里改造出来用于午后冲凉的)的南小鸟把外卖放到桌上,然后从办工作下的底层抽屉取出密封袋包装的一次性毛巾和洗发露,准备给海未洗一洗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头发。

  “我带她进去洗个头,真担心这么大的雨她会淋感冒了。你自己先吃吧。”

  “嗯哼。寿司最适合一个人细嚼慢咽。”

  她捏着个头小得异乎寻常的金枪鱼寿司,噘嘴耸耸肩,然后轻巧地放到嘴里,顺着舌头卷进去,就像只灵动的燕子。

  “其实配上番茄汁也是不错的。冒昧了,希望不会打扰您用餐。”

  海未冷不丁地冒了这么一句。

  “你的口味不错嘛,小姑娘。有意思。”

  对美味的追求是永恒的,而对别具特色的美味的追求……噢,这也是东条前辈的生活乐趣之一。

  “别太在意她,进来吧,热水已经在放了。赤脚进来吗?地板可能有点冷,稍等一下,我拿淋浴冲一冲,”南小鸟举起淋浴花洒对着浴室瓷砖简单地整个“加温”了一次,然后牵着海未走进去,关上毛玻璃朦胧的门。她摘下海未的斗篷并取下雨衣(里面是普通的白色衬衣和深蓝色牛仔裤,略显“贫瘠”的身材却不少健康的活力),叫乖乖听话的海未坐在矮木凳上,自己伸手调试着水温,直到温度刚好合适了,就推着海未的上半身向前俯下,木盆放在她身前接住长发,开始冲水清洗。

  “平时做护理保养吗?难得有这么漂亮的一头长发。”

  她不由得赞美起了海未柔顺的头发。手心挤上洗发露,从头发稍稍靠中的位置开始抹起,顺着往下均匀抹开,随后按在头皮开始慢慢地按摩。呵护头发本身也是一种享受。

  反复重复整个过程直到发梢后,她才开始取下护发素做养护。

  浴室亮白的灯光与水声,还有无言的沉默为园田海未做了最好的掩护。好在她被自己的长发遮住了脸,好在她面对面俯视地板,好在她不必和这位“特立独行”的漂亮客人(还特别温柔)眼对眼——她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等到她抱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浴室时,海未的心情已经平和许多了。

  “前辈,你的吹风呢?”

  “外面有风,随意吹。如果你是说接电源的那个机器,它放在浴室门左边那个储物柜第二层最里面的。功率很大,小心一点。”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积云随风化去,月亮从一条条缓缓流动的云中浮出幕后,悬在晴朗的东方夜空,泄下清冽皎洁的光。远方一颗闪亮的星与之遥相呼应,仿佛天轮正在旋转,浩瀚而净美的夏夜晴空展示着一种令人着迷的深邃的漆黑,又似乎浸入了一滴苍蓝。自天尽流往地极,以明亮的月为中心,四方的星光在月色渐渐消退的区域逐次显出自己,犹如一棵树干强健枝叶繁茂的古树,这片天空便是汲满了夏天活力的最葱翠的树冠了。于东条希而言,星星与世间的命运,天相和人们的爱情之间存在的联系就像呼吸一样必不可少。

  有时天注定,不是吗?

  匆匆用餐是上班族的基本生活技能。十分钟后,除了还在悠哉品着寿司的东条希,办公室内其余两人已经准备着要收拾离开了。

  “如果我们顺路的话,或许可以一起走一程。你不会拒绝的,对吗?”

  她向海未递出了一个罕有的邀请。

  “真少见。好吧,再见,亲爱的同事和亲爱的……小姑娘,祝你们一路愉快。”

  “告辞了。”

  海未拘谨地鞠了一躬,然后随小鸟的脚步退了出去——怎么,是不是和她来时一样?

  “恐怕您得等一等我,”话还没说完,对方已经猜出了她的心思,“是要取自行车是吧?好的,我会在大厦门口等你的。”

  下一个瞬间,小鸟的脑海中浮出了一个“极有魄力”的想法……

  “但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海未被叫住,茫然地转身看着立在她身后一米开外的年长者:“请您说吧。”

  “我想……我能不能坐在你的车上?后座可以载人吧?你看,底下到处是积水……”她低头,目光示意着自己的鞋,然后尴尬(掩饰)地朝海未掷出一个请求的眼神。

  思考片刻后,海未点点头,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谢谢你。”

  或许是一时翘起的少女心使然?她自己也难以说清,但女人——这与年龄无关,她可以永远怀着那颗粉红色的少女心走向死神。

  五分钟后。

  “久等了。”

  少女推着自行车,咕咕转的链条响声在安静的四周路灯光照亮下显得有了那么点儿青春的气息。

  “地上有水,您要是坐上来的话,我就不方便骑车了。这样吧,我们推着走好吗?”

  “如果你能不用敬语的话,那就更好了。”

  微笑回答的同时,她已经一屁股坐上了人造皮革制成的自行车后座。

  “那,出发了?”

  “请吧。”

  雨水清洗过的都市空气干净而舒适,大口呼吸,闭目享受,这段悠闲又带着一丝奇妙的浪漫气息的短途旅行让小鸟久违地回想起了曾经凉茶与竹林的记忆。片片积水形成各自为王的池子,凹凸起降,映照着空明的月光与浮过水面的两人的影子。

  只在心中切慕吧,有别于爱情的感情在这世上比比皆是。

  “你喜欢薄荷味的冰淇淋吗?”

  (那是她的最爱)

  “说不上喜欢,只是……恐怕红豆更合我的胃口吧。您……哦不,你喜欢吗?”

  “是的。那样清凉中带着一丢丢甜味的感觉总能让人想起夏天和西瓜来。就像我从你没干的头发上闻到的洗发水香味。”

  坐在后座上轻飘飘甩着腿,一上一下,起起伏伏,都市白领和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样,或许她只差手里化了一半的淡青色冰淇淋和一个能倚靠的后背。

  “小心别把鞋子给甩出去了喔。”

  “原来你也会开玩笑啊?小海未,你是大学生,是吗?”

  “是的,今年春天才进T大。”

  噢,原来她还是和自己一个母校的学妹。先藏一藏老学姐身份吧!——南小鸟在心中暗暗作了这个“恶作剧”。

  “才大一吗?那是才刚开始大学生活吧,真是令人怀念。凭恃着年轻和自尊,我在大学时过得非常充实。真想再回到那时候,噢,就是像现在的你一样的那时候。就连踩着雨一样飘下的美丽的樱花花瓣跨过校门,作为新生代表在大礼堂发表讲话的场景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天呀,不知不觉间就如梦一般结束了。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这话说得真好。毕竟……是吧,须臾之于永恒,就像滴水之于沧海。”

  一旦感怀起时间的匆忙,人总是不免沉入其中。所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事非经过不知难,在时间与世间的大河中泅游,与职场的日月风月打交道正渐渐地抹去她身上一点点减退的少女气息与学生时代留下的意气。她不由得承认了:光阴如流,吞吐万物呀!

  “其实我觉得我和您之间相距甚远。我从小就被教育要恪守‘仁,义。礼,智,信’。凡事自尊,凡事自信,凡事自强,凡事自爱。家父经营道场之余也从来不会放松管教。想来真是感谢他的用心良苦。”

  当下一个话题被开启时,小鸟注意到推车缓行的海未正抬头望着高高的明月。但一些自己的想法也在那瞬间被酝酿产出。现在轮到她来回答了。

  “海未,你知道吗?从三十万公里的尺度来看,我们其实近在咫尺;再从六千年的岁月看来,生和死其实没有差别;而从天琴座俯瞰的话,在织女星面前我们连一颗尘埃都算不上。”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似的,小鸟的语气柔和了下来,然后她的嘴角勾起(释然般),接着说(仍然有一丝难言的怀念),“仰视星空让人明白自己原来如此渺小,却忍不住屈膝下跪,在那样古老而庄严的凝视下流出感激与热爱的泪水。人微不足道吗?恐怕不是吧。你看,圆了又弯了,又是多少日子匆匆流去了呀。今儿的月亮亮堂堂的,真讨人喜!”

  “是的。我明白您说的这份感动。在父亲故乡的乡下,我曾跟在祖母身后走进田野间,在稻花的馨香中看见头上满天满天的星星。啊——多美呀。儿时的我被那番景象深深震撼了——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我被那片美丽的画面吸引了。等到回过头来时,星星已经从远方小丘丘顶的那颗老榕树旁挪走,转向了天轮的下一个位置。年迈的老祖母从始至终都在我身边守候着,一直带着她令人安心的慈祥和蔼的笑容。”

  说起往事,海未的表情流露出一种真切的想念。她一路上依旧是慢慢推着车,偶尔转过头来看看后座上的小鸟,但更多时候却是在仰向星空。是星辰在凝视她,还是她在思考群星呢?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只是怕自己与那对美如繁星的眼睛对视时,会不自觉地心跳加速,心头小鹿低喃。

  “山川石木,青森的雪和富士山的歌,你不觉得处处都是日本的诗吗?神灵寄宿在苔藓和石榴树下,一直以来日本都是神佑的国土。革命者沐火浴光,却心灰意冷;投机者见风使舵,却输得个倾家荡产,我们没有经历过一场彻底的革命火焰的洗礼。日本,爱情,月亮和革命,你理解它们之间美妙的联系吗?”

  “也许吧,”大学生有些无话可说地摇摇头,“我想,要是人人都成了展翅翱翔,于世高歌的凤凰的话,或许也不会像理想中那样美。”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来做送外卖的工作。是勤工俭学吗?可你不像会为经济问题发愁的人。”

  “某种程度上是的。我只是……只是想来亲身体验一下,就像投身大海的秋风或者落入厚土地里的枫叶吧,我想亲身尝尝不同的生活,我也想借此来体谅身边的人们。有一句古谚,您听过吗?Be kind, for everyone you meet is fighting a hard battle.”

  “善待他人,只因他人皆于生命中拼搏。”

  翻译对习惯了沉在拉丁字母里的小鸟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您听过吗?”

  “听过呀,只在刚才听你说过。”

  这回答还真够狡猾的,不过,这算是蝴蝶扇扇翅膀,吹起的携着樱桃香的气息吗?

  “啊对啦,我还得去回报老板娘,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矮个子女性,别看那副偶尔凶巴巴的样子,其实是最体贴的人。好了,前面的路口我就会左转了,你呢?”

  车停了下来。

  “是吗?真遗憾,我得朝右走。”

  (她现在有一点不舍,但并没有舍不得离开的想法)

  也就是说,她们即将要分别了。茫茫人海一相逢,想到这儿,也许是故意,也许是无意——连小鸟也感觉得到,车行的速度比往先那样慢腾腾的前进还要更慢上不少——她们几乎是止步不行了。两人对此都心照不宣,因而海未更不敢扭头向身旁看去了。她只接着眼角的余光偷瞄着在不平静的视野中出现的小鸟的肩和一侧长发,还有她露在在月光下的修长而漂亮的腿。

  “不过,你有没有觉得月亮动得越来越慢了?”

  海未当然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我想,那一定是因为您的心越走越慢了。我的老师曾告诉我说,”海未犹豫了一下,“算了,没什么。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夜里请小心,祝您一路平安。”

  愿星辰照亮你的道路。

  “那好吧,就这样。”

  小鸟跳下车,稳稳当当踩在地上——久违的踏实感,大地母亲依然能让她安心。

  “那么,就此别过了。”

  “嗯,路上小心。”

  不必苦盼月亮,也不必久候秋风,相遇已经是最美好的奇迹了。让残谢的玫瑰在胸中沐浴清泉,重放生机吧。昂首是一川星河,低头也少不了美梦如旧,渐渐被夜色隐没的少女推着自行车的背影正在南小鸟眼中淡去。可她已经记住了今晚的美,就像雕在她那颗饱满的灵魂深处的孤独般无法再被抹除。善于享受孤独的人会本能地被荒野下凄美的月光吸引,正如跃出海面朝着满月腾起的鲸。白鹿追逐着可望却不可及的云彩,这是一种全然不同于寂寞的幸福的孤独。

  南小鸟静立在原处,在她们的萍水相逢被划上句号的那个岔路口久久不舍的离开。现在她察觉到自己正在微笑,嘴角一点点往上勾起,就像一弧弦月盛住了溢出胸口的喜悦。

  恐怕我今后再也不会遇见你了,海未。但假如可以——假如这真的能够实现的话,请您记住吧——年轻的大学生,您曾让一位陌生人胸中久睡的月桂怒放了。

  可转眼间她又变了想法。她拿起手机,迅速拨通了东条希的号码,数秒等待后,还没来得及等对方开口她就抢先说道:“请把今天那位快递小姐的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给我吧,谢谢。”

  话刚说完,她挂电话的动作快得让那位前辈差点没被吓得把寿司一溜摔地上。

  从着心意奋力一跃吧!

  忽然间,南小鸟有了一种自己已然坠入爱河的幸福感(就像海市蜃楼)。

  风高气爽,飞鸟掠过天空时,正有一股纯净的皎白月光绕着云丛间的空隙缓缓流下,迎面照在她回忆着那位远去少女的盈满笑意的脸颊上。

  她知道,爱情从来不会在盛夏绽放,一切丰美的果实都该属于金黄灿烂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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