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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绘希】危险分子

  “啊,晚上好,朋友们!伙计们!为我们的十小时奴隶制干杯吧,为我们奴隶主慷慨赐予的礼拜天休息日干杯吧,为我们暂免奴役的今夜干杯吧!干杯!”

  东条希躲在门外,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走到酒吧中心,跳上张空桌,高举起盛着几乎快溢出的廉价啤酒的木杯同众人问好。其余人大多穿着蓝灰色的简陋工作服,衣衫褴褛吧,这也算得上。在东条希看来,他们与畜栏中的野兽没什么区别——不懂得保养自己,蓬头垢面,用难以下咽的硬面包填肚子,住在煤油灯可怜兮兮的微光下,和耗子做邻居,与冷梆梆的床板过冬。他们甚至为了两滴灯油而哎呀大叫。他们怎么喝得下那像抹布水一样的酒呢?太可怕了!东条希的内心暗自喊到,可她仍继续看下去。她的目光始终注意在那个人身上。

  啊,绚濑绘里,她就像太阳一样!

  这位太阳瞧了瞧酒杯,接着笑起来。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酒吧中的吵闹一时间纷纷平静了。绚濑绘里被注视着,就像一个被等待着的救世主般——尽管她心中对这个词极端蔑视!

  “干杯,为我们的明天!”

  砰!

  劣质啤酒洒了一地!狠狠摔了个痛快!众人随她的动作一并举杯,高高砸下!砰!干杯!

  东条希为此感到吃惊,捂住嘴,继续从门外淡淡的光中好奇着自己这位心上人还会做些什么。

  “为我们亲爱的雇主,为他殷实的家境与富足的生活而干杯吧!伙计们!”

  “为你们孩子在儿童工厂流血的命运与她女儿在音乐会或是皇宫迎接欢呼的命运而干杯吧!”

  东条希不觉地一颤,这话从那个人的嘴里说出来,就好似千把钢刀无情捅在她心上。

  “我们为今天的面包和明天的房租做工,流了汗,来,干杯!尊敬这汗水!”

  干杯!

  台下有了不错的响应,一阵哄闹声越渐激昂。她讲话的时候内心充满了热情。

  “而他的女儿呢?”

  东条希竖起耳朵,更仔细地听。她仿佛感觉自己的心跳正在倒逼着呼吸,她感到有一点头晕目眩,站不住腿了。

  这时有一个头戴灰色短帽,穿蓝黑色背带裤的青年走上去,贴在绘里耳边匆匆说了几句。

  “是吗?”

  “我们机敏又聪明的寶罗兄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鲍克瑟兄弟结束谈判,已经回来了。”

  台下鼓掌,众人欢呼。

  “我想我们应该结束今晚的讲话,让我们好好享用今晚吧,伙计们,祝你们愉快!”

  绚濑绘里迅速拿了新一杯啤酒,和寶罗坐到大厅的一处角落里。另一位穿深褐色风衣,裹着深灰羊毛围巾的男青年踏着他那双硬皮鞋僵硬的声响匆匆走到绘里身边。东条希的视线受到了阻碍,她只能从缝中看见绘里的侧身,但她什么都听得见——哪怕是隔着喧闹嘈杂的酒吧。

  “鲍克瑟兄弟!我相信你带回来了一些好消息,让我们听一听吧!”

  “绘里姐妹!你们女工仍然是这样充满激情!看见你我真高兴!”

  “请把有关性别的前缀抹掉,否则我就会给你一拳头。哈哈,来,坐下吧,情况如何?”绘里推过去一杯啤酒,右手撑着下巴,脸上挂有相当自信的笑容。她嘴角一边微微勾起,昂着脑袋,就像她从未向任何人低头过那样。须知太阳是永远靠着燃烧自己播撒光与热的,如果南美洲的殖民地需要她,她就带着一挺枪和一张船票投入新大陆的运动去。如果法国人需要她,她就带着一腔热血走上巴黎的街头,像一百年前的英雄们那样为未来高呼呐喊。如果这个世界需要她,那她就将自己献与世界,君主制的幽灵仍在欧洲的土地徘徊——德意志,俄罗斯,英国,意大利……必须扫除干净!必须将君主和一切形式的贵族,一切形式的奴役彻底铲灭!好,来好好谈谈吧。

  “我就这样称呼吧:T先生。他以极大的进步性和美德答应:额外减少一小时工作时间,每周二,周四和周六发放‘工人补贴’,数额大概是工资的百分之十,主要是你们,就是女工的问题,他也给出了回应。T先生答应,他以极大的热忱和关爱答应为你们改善厂房条件,将工资提高到一般工人的百分之八十。”鲍克瑟讲话很稳健,但他性格中也有着某种同样稳健却缺乏勇气的怯懦。现在鲍克瑟和绚濑绘里正对面坐着,喝了口啤酒。两人间的气氛相当轻松。

  “唔?是吗?那,你告诉他我的话了吗?”绘里放下酒杯,抛出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问题:归谁所有?

  “不,不可能。这样的要求……不可能的,绘里姐妹。”鲍克瑟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重新抬起脑袋正视着绘里说道,“‘一切产品归工人所有,除非他也参加劳动’,这样的想法无论是哪个雇主都不会接受的,哪怕慈爱的上帝也是如此。”

  “我就知道。哼,他是想自己成为牧师吧?用这样的恩惠安抚我们,想就此熄灭我们心中熊熊怒燃的烈火吗?仁慈,却无从认识到自身卑劣的奴隶主,他就像每一个自认为慈悲的传教士一样可悲。”

  “告诉他:如果你的母鸡每天产下十个蛋,你从抢走九个减到抢走八个的行为也能叫美德的话,那就去和强盗说吧!这是他们的道德,他们的文字陷阱,他们的规矩!只有当把鸡蛋通通还来时,咱们才能好好谈!鲍克瑟兄弟,辛苦你了。”

  “那《社员报》的情况呢?”绘里又转而问向另一个眼下要紧的问题。

  “还不错,已经有周边几个省的伙计们来信表示支持了,你的文章看起来反响不错。连最顽固的南方人都已经开始了小规模的罢工。我想我们应该感谢那位慷慨出资的小姐。”

  绚濑绘里的心颤了一下,她知道那是谁——一个矛盾的焦点。

  “我也感谢她的好心肠,鲍克瑟兄弟,但最终她也必须为她的整个阶级陪葬。好了,要我说,首先要将我们的枪口对准敌人——不是雇主,而且全欧洲的君主。霍亨索伦,哈布斯堡,罗曼诺夫的君主和伦敦的那个老巫婆,拿破仑的后人已经被打败了,这很好。德国皇帝是头蠢驴,你可不能寄希望于那些富人们打赏的几个议会席位能有多大用处,那只是他们一贯的安抚欺诈的诡计!”

  绘里的声音惊动了整个酒吧的聚会者,众人的目光纷纷聚来。

  演讲者再一次站上了她的会场!

  “如果我们有一把锤子,我们就用它锤开国籍的锁链,我们就用它砸开民族的铁笼。鲍克瑟,你是上莱茵省的人,寶罗,你是巴黎人,对吗?”寶罗耸耸肩,将他的短帽掰正,低下头,没说话。鲍克瑟喝了一口啤酒,保持着一贯的沉稳地说:“不是。”

  “对。你在上莱茵地方出生,就像我在普法尔茨出身,可这意味着什么吗?什么也不意味。我不是德国人,也不是法国人,更不是英国人或俄国人,那我是什么人?”

  台下一片沉默。东条希接着灯光,屏住呼吸,等待绘里接下来的话。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称呼:工人!”

  掷地有声的一个词:工人。紧随其后的是鲍克瑟带着叹息的微笑和聚会者们的高呼:劳者不获,获者不劳!英特耐雄纳尔!这是世间最美的发音!

  “我该走了,鲍克瑟兄弟,很遗憾没能同你再好好聊聊,我得……是的,十点钟了,我该走了,祝你们愉快。来,干杯,为十小时奴隶制干杯!”

  “干杯,绘里姐妹,你总是这样不让人失望。”

  酒杯相碰溅出的水花就像太阳撒过水面映出的彩虹般美丽。

  …

  ……

  “我看见你在外面了,希。这个天很冷吧,你怎么来这里?”

  “我关心你,想来看看你。”

  绘里轻轻关上酒吧木门,向着巷子尽头的大道走去。她扯了扯大衣,又裹紧了围巾,夜里的风真是冷得叫人难受。东条希跟在她身后,踩着靴子踏踏跟上去。

  “新的项链吗?在你的颈子上很漂亮。”

  “是吧?爸爸上个月从伊斯坦布尔的某个朋友手里带回给我的。”东条希为心上人的赞美感到高兴了起来。美丽,这总是女人愿意穷其一生追求的。

但在这之上,还有着更崇高的追求。

  “我来猜一猜,如何?它应该值这个数。”绘里转过头,竖起右手——一,二,三根手指头代表了某个数字,这是价钱。

  “不,你猜错啦……”还没等希的话说完,绘里立刻以一种冷漠的眼光笑起来。尽管她知道自己爱着眼前这位富小姐,但另一团火种一旦被点着,那么能将它熄灭的就只剩它自己的末日了。

  “不,你错了。我是指三十个纺织厂工人一天的工资,这么说对吗?你只管在镜子前为自己的美丽而感到满足,而我们为你在镜子前的美丽流干了自己的汗水与青春。怎么,只有富人的青春才能称作青春吗?亲爱的,你从没来过你父亲的工厂,对吧?”

  “我父亲待工人们不错,每周甚至还给他们发黄油面包和葡萄酒。”东条希停住脚步,涨红了脸争辩道。

  “那又如何?我必须再次强调:这不过是奴隶主的仁慈罢了。他拿走我们的太多,又劳动得太少——不,他从不耕种一粒小麦,刨出一颗螺丝钉。你要如何反驳?劳者不获,获者却不劳。”

  绚濑绘里用轻蔑回应了。

  “可那是他的工厂和他的钱,没有他,你们就没有工作,又哪来生活呢?”

  “对,这就是他的原罪,我亲爱的小姐——‘他的’,这就是原罪,就像流在你血管里的血,家境殷实者那傲慢而可悲的血!你只因你的出身而‘高贵’,不是吗?啊,高贵——这最大的敌人,君主与贵族制的残渣!你和你的小姐朋友们悠哉地享受着咖啡时光时,而我们正在流汗,无偿地为你奴役,创造着你无偿享用的一切?为什么呢?因为你的出身。为什么呢?因为你父亲的工厂和你父亲的钱,因为‘他的’,无知的吸血兽。”

  东条希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那个词刺伤了。每每当她听到心上人的口中说出那个怪兽般的比喻时,她的心都会猛烈地一颤——吸血兽!多么可怕的形容呀!难道自己就是她一心要铲灭的对象之一吗?她做错过什么吗?她甚至出资支持着绚濑绘里的“理想”,她向父亲要钱办了份小周刊,也是为了心上人的事业。让我们来猜猜结果吧,如何?

  “我爱你,希。可我所为之奋斗的理想正同你组成了一对无比巨大的矛盾:平等。”

  “如果要毁灭,我会为自己陪葬的。不过在这之前,我必须要叫自己理想的火烧遍每一处阳光照耀的土地。哪里有工人,哪里有汗水,哪里有无耻的盘剥和奴役,哪里就必须燃起火焰。有产者们富丽堂皇的宫殿将要成为你们自身的墓穴。”

  “消灭君主。消灭一切形式的贵族制。亲爱的,我记得你的这句话。”东条希耷拉下脑袋,走得离绘里更近了些。她贴着绘里的手臂,平静地挽了上去。

  “这就是说,你也要连爱你的我,和你爱的我一起消灭吗?”

  这话里已经带着一丝哀求了。东条希想,自己一定快要哭出来了,她幻想着自己眼中的莹莹泪光在打转的模样。

  “我不愿意,我必须对你诚实,希,我不愿意!”

  “但是,”绘里的话停住了。她望着希的眼睛,以前所未有的诚恳说:“平等属于我们,而不应被你们无偿占有一切。你的教养如此优雅,学识丰富,我的感情热爱你,赞美你,可这又怎样呢?我知道自己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但你依然是一只寄生虫,在优渥的生活中毫不自知地吸食着兄弟姐妹们的血,不是吗?你占有的太多,和你父亲一样,也许你们一样充满美德,但一个充满美德依然是奴隶主,依然是敌人。后退的路已经堵死了,亲爱的,世界被你们所组织的巨大工业撬动了,所以你们自身也必定要在震动中被埋葬。”

  “我是你的恋人,不是听众!”

  东条希甩开手,面对着绘里吼道。她几乎从未这样发过脾气,一个有好教养的人总是懂得控制自己的脾气——所以她要么成为摇摆不定的小资产阶级的一员,要么就继续下去做一只“寄生虫”。即便她高贵而善良,带着几乎世人可知的一切美好品质,可这改变不了她的本质——拿得太多,噢不,夺得太多,盗得太多,抢得太多,掠走得太多。当巴黎济贫院的孤儿还在为对抗冬夜的冷风而蜷在一起时,她还在壁炉和华丽土耳其地毯的保护下独享着宽敞温暖的书房。当她谈及贝多芬,说起奥勒留的哲学时,图卢兹的街头就又多了一具冻死的流浪汉尸体。

  这便是绚濑绘里眼中的矛盾:她什么也没做错,仅仅只是生在了富人之家。她什么也没做过,仅仅只是生在了富人之家。她是一只美丽的凤凰,带着那股极端恶劣的却为人所崇敬的“贵族气质”。

  “我多希望我们在一起,希,但你总是站在枪口的正前方。”

  “因为你所占有的。”这之后,绚濑绘里选择了沉默,任西风将她们带向各自命运的出口——一个将慢慢走向旧的秩序与命运,欣赏奴隶般的安定,在富足中度过美好的一生。另一个将跃入烈火,成为全人类的太阳的一缕光照耀世界!

  “别了,绘里。”

  “嗯,别了,我的姐妹。”

  别了,西风!别了,最后一根枷锁!

  …

  ……

  她们的下一次见面将在短短一周后。当市政厅前的罢工队伍面对枪口仍无畏地前进时,东条希从接待室的窗口望下:她看见身材高大的鲍克瑟那张坚定无比的脸,然后看见了较为矮小的寶罗的脸,他们正高声唱着那让东条希无比反感的“穷人的造反歌”。然后她看见了一缕金发在冬日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绘里!
   
   她站在队伍的正中,人墙的最前方,向市政厅踏步,前进。她像一位罗马时代的日耳曼勇士般无畏,没有丝毫怯意,无视着那些戴鹤嘴盔的普鲁士兵的枪口。

  直到东条希听见最终的枪声响起前,她都被某种强烈的恐惧所震撼着。当她看见人墙纷纷倒下,看见鲍克瑟被一颗子弹打穿胸口,寶罗被另一颗子弹射穿了脑袋时,她几乎快要窒息了——绘里呢!

  她是一盏鲜红的太阳,消失在了莱茵河旁这座小镇的枪声中,然后她将重生——全然不同于那该死的凤凰们,撒遍全人类大地的光就是绚濑绘里灵魂与理想的影子。而东条希,她只能在这炫目的光中久久不能回神。

  她扯碎了那晚挂在胸前的珍珠项链——随风逝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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