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最初喜欢上她的时候,那还是一个风里卷着新生的绿意,处处都叫人喜悦,欢欣的春天。想必您也曾有过相似的怦然心动的经历吧?我想是的,毕竟好运也好,幸运也罢,任谁都多多少少会有过一些。
也许,是咱太贪吃,不知不觉就占有得太多了呢?
噗。恐怕只有神才晓得吧。
好了,话就说到这儿,我听见她脚踝上叮铃铃响的铜铃的声音了。那就像远行的商人,让金子输往东方,把绿洲,舞女和流沙捎给第一千零一朵月亮。毕竟人们常说吧,一粒胡椒就富了一个乞丐。昨晚身无分文,今夜就腰缠万贯!香料,那可是卧居神灯中的万能精灵。您明白的——您当然也会明白的——这就是远远传来的,隔着一万公里您也能清楚听见的来自心上人的消息。
请先让我给诸位,也就是正读到这儿的你们说说咱们的客厅吧:她心爱的巴拉莱卡琴(积了灰好久好久了),一张奇大无比的从伊斯坦布尔大巴扎淘来的土耳其地毯(说实话,我总觉得织在那上边的马赛克图案染着股逼人作呕的臭味,也许无论是五百年还是一千年,他们始终还是骑着牛马的他们吧),一座十足可爱的粉色沙发(一谷,两峰,那美丽的线条与松软质感会让您也欲罢不能的),再加一顶只会发出亮白得刺眼的光的吊灯,一盏神灯,一尊香炉,一副油画——圣迪米特里的画像。光秃秃的墙壁像极了监狱牢房,但转念一想,咱们,你们,我们,他们——所有人,都在牢房的浴缸里挥杆钓鱼,还乐此不疲。
“咱每个晚上都害怕你不会再回来了,绘里。”
(真的,真的,咱真怕哪天醒来后你不在身边了,这太让人害怕了——要是醒来,枕头边只剩下唧唧喳喳的阳光了,那怎么办?阳光是金色的麻雀点点,可您——您秀美的金发也是金色的,就像远射的太阳神般让人着迷。咱,就是这样爱着您,信赖着您,毫无保留地拥抱您,亲吻您,在你的呼吸中为咱们还活着而感到庆幸。)
“回来的路上我看见有雨云往家这边聚拢了,还一心想会不会突然就刮来阵大雨。”
“是的,放在夏天这是很平常的事。外面冷吗?咱看风大,打得窗户一个劲啪啪啪响,要不是关得很紧,恐怕连帘子都得飞出去。”
“就像个大大的气球吗?”
(不,是鱼竿)
“您真调皮。不过这倒是的,来——”
“嗯。”
她已经熟练得多了。当我闭上眼,期待她会轻咬一下我的下唇时,得到的亲热却在左脸——一朵蜻蜓点水般轻巧的,转瞬即逝的吻。
“今天的吻可不是玫瑰味儿的。您喝了酒吗?您这副半梦半醒,半醉半迷的模样太迷人了。”
“今天的你的嘴唇也不是玫瑰色的,绘里。”
“那你觉得会是什么呢?”
“或许是……让咱想想,想想——”
头真痛。
可这不难,从来都不算难,难的是爬山,爱情和永生。
“是无畏的小麻雀,kamikaze sparrows,啾啾啾。”
“那,就对富士山。”
“咱对红宝石。”
您一定也知道的,这样的小游戏就是恋人间的彩虹桥。
“七月。”
“屋大维。”
“鹰。”
“银狐。”
“无坚不摧的蜂鸟。”
她举起食指,点着我的鼻尖说。我能看见她的睫毛和水蓝色的眼睛,就像藏着一整个马尔马拉海汹涌激荡的蔚蓝海流。海水淘洗沙子,而玫瑰却谢绝了夏天——地中海无风而干热的夏天!我还记得,那时她裹着奶白色的披肩,而脚下就是埋葬了火与上帝的金角湾,如今海鸥仍唱着歌,加拉塔的繁华依旧,宣礼塔如巨灵般矗立在视野尽头。当金红色的落日缓缓沉入黑海时,我第一次听见了她亲口说出的爱我。
“蜜蜡,香木。白帆,白墙,白浪和白猫——喵。希腊只是一个弃婴,新月沃地和尼罗河摇篮才是孕育了聪慧的它的温暖子宫。啊,还有小绘里!”
我赢了。咬住她细长的指头——再含住,嗷,就像根雪糕。她一言不发,只是站在我跟前,接着我们一起坐下,在地毯上边面对面,盘起腿(印度河畔舞动的湿婆),目光迎着目光。
“您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抱着那只大大的布偶熊睡觉,闭上眼,放开心,假装自己是抱着你。那是去年的生日礼物了。可醒来后却总是失落地发现在不知不觉中被抱住的,反倒成了自己。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儿,唔,就是……有点儿诙谐?那,你猜猜有多少人会在晚上想咱?十个?二十个?三十个?呵呵,都错啦。是六十九个。咱当然知道那是一个适合出生的日子。可绘里亲,你不正是第七十九个姑娘,巧舌的狐狸吗?咱在你面前可是立马就缴械投降,转眼便溃不成军的。”
咱想像条宠物蟒一样搂住她的脖子,缠住她的腰——就这样,就这样就很好了。当您在白色光照下自由舒展身体时,急切的渴望也会灼烧您的骨血,竭其所能地煽动您灵魂中最不安分,最贪婪的那只家猫,然后狠命抓挠您的心——听,她噗通,噗通,噗通的喘叫声,就像注入掌心的毒热的针,又好似一株曼德拉草。
“请您咬住下唇,对,就像现在这样——然后张开——嗯嗯,就这样——请温柔地念出咱名字的最后一个音吧。”
“希。”
“再说一遍,咱还想听!”
“希。”
“还要。”
“希。”
“可以……再说一次吗?一次,再一次就好了。”
“希。希。希。东 条 希。”
她平静地,仿佛浮在无风的湖面上般凝视着我,接着张开嘴唇,连续三次唤着咱的名字(脸色温柔,露出基督徒似的亲切微笑)。
呼——
呼——
咱已经快喘不过气了。唔唔唔!
“那就再抱抱咱,好吗?”
说实在的,在与她共度的不长的记忆里(如果记忆没有撒谎的话),绘里亲从来没有拒绝过我,可也从来没答应过我什么。
“家里还有酒吗?我记得上次咱们还留下了半瓶。”
“嗯,就在衣柜里。旁边当然也还有两个柠檬。”
“我买了新鲜的,想切开试试吗?”
“那……可就太刺激了。”
她起身过去点亮了神灯。
“要是跑出来了精灵怎么办?”
“向它许愿吧。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还是希望呢?
“绘里先说吧。”
“好。我的愿望就是希望,希望就是盼望,总之都可以算作望。”她啜了一口酒,然后像仓鼠样咬着柠檬片咕噜咕噜吞下去。
“咱的愿望就是再要一个愿望,只要一个,这样就可以永远要下去了。”
“贪得无厌呀。”
“天性使然喽,哼哼。你相信我们的毯子是魔毯吗?会载着你和我从这间白色的牢房里逃出去,往春天飞,也往冬天飞,还可以往没有雪的俄罗斯飞。”
“不会有这种地方的。”
除非在被伏特加浇灭了的占星家的梦中。
“那就去找这个地方。咱以前也想,尽我余生吧,只想和你一起乘魔毯,跟着麻雀飞啊飞,从大汗纵横的土地一直到海格力斯之柱。咱多想活在快马疾风的年代呀!我们就一边数着叶子一边唱诗,‘蜘蛛在帝国的宫殿里织下它的丝网,猫头鹰却已在阿弗拉希阿卜的塔上唱完了夜歌’。再给咱说说霍斯陆和席琳的故事,好吗?”
她皱了皱眉头,恍然间又流出苦笑,这是什么意思?是蝴蝶在凋零,玫瑰在呜咽,狮子被千年岁月风化了吗?
“不要再关心葡萄酒和天方夜谭了,亲爱的。”
她挪挪屁股,俯下身子向我靠近,忽然张开双臂(像双头鹰)抱住了我。
“为什么?”
“我爱你,希。”
您的告白来得太突然了。
“叫一下咱的名字,好不好?”
希。希。希。她一连说了三次,三个音节循环了三次,就像蛇蜕,像潮汐,像日月昼夜和性——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仿佛在使着一枚用不尽的金币。
您真讨厌,像个小坏蛋。
“绘里亲,”
“嗯?”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没松开手),那对眼睛里仿佛回荡着顿河静静的月光和幼鹿的鸣叫。
“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很小很小的秘密:也许是在昨晚,又或许是在才过去的三十秒前,唔,咱也讲不清楚,可说不清拿不准的事情太多了。这倒不重要。说不定……说不定,咱只是想把剩下的时间都交给你呢?与其虚度光阴,苦费岁月,倒不如通通倒进爱的熔炉里好了。哪怕只是一点点炉渣也足够温暖两颗灵魂了。啊,你不觉得这很美吗?”
您不觉得吗?说实在的,咱也不知道,但只晓得往她的唇上尽情释放贪欲就够了。撒着盐粒的脚趾,肚脐,腋窝,后颈——耳廓,下唇和鼻尖,还有哪儿?肌肤覆盖的每一处都是生长爱情的沃土,一朵玫瑰只需要一滴汗水的滋养,就像猫只会抓挠——从光洁的背一路撒娇到砰砰跳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