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波杏树需要花点时间来理解她下班回家,像往常那样打开家门时看到的景象:
地板(白色的),餐桌(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长沙发(白色的),挂钟(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节能灯管(白色的),她钟爱的波浪沙发(白色的),合上的窗帘(白色的),从窗帘缝中偷洒进客厅的阳光(白色的),只穿着一条白色内裤就大字仰躺在地板上还闭着眼仿佛一团热到化开的史莱姆的室友。
齐藤朱夏也像是白色的。
是日落黄昏的时候了,一束斜阳照在齐藤朱夏敞开的卧室书桌上,晚风轻拂,恰好翻开她刚留下了墨水不久的阅读痕迹。
可在杏树看来事情不是这么回事。她把门关上,拔出钥匙,深呼吸后重新插进钥匙,再拧转,右手平放在门上,屏住呼吸猛一下推开——沙发上乖乖坐着一位穿着背心,赤裸着脚丫一挑一下摆腿的齐藤朱夏小姐,还在对她招手。
“欢迎回来。”
仿佛刚才无事发生过,杏树从早晨起两边眼皮就毫无来由地跳个不停,放下提包回自己卧室时总感到有哪里不对劲。天太热了,回家头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脱下罩在衬衫外的黑色外套,解下衬衫和深色包裙,匆匆冲凉后换上睡衣,从冰箱里随手摸出一块雪糕撕掉包装咬进嘴里——呜,幸福!
“我也要吃。”
“冰箱里还有的。”
“不,我要吃杏吃的这个。”
“不!行!”
出梅后的天实在热得难受,杏树对猝不及防粘上手臂的另一人的撒娇感到有点……只是有一丢丢转瞬即逝的不耐烦而已,无论心情还是仿佛被关在蒸笼里一样不断爬高的体温都让她感到不快。空气中弥漫着汗与香波混杂在一起的奇妙气息。雪糕在她舌头上化开一阵阵甜味,但回头一看,却发现室友愣在冰箱前,托着下巴皱起眉,似乎在纠结什么。
或者说,她在找什么。
“在找什么吗?”
“刚才杏拿的好像是最后一个了,我找不到一样的。”
“下次再买吧。”
“可以分我一半吗?”
齐藤指了指杏树手里剩下的三分之二截雪糕。
“你不介意的话。”
杏树是不大在意这种小事的,既然室友提了,答应她就是了,不过转念一想,倒还不如整个让给她。
“你也不介意的话。”
“一起分享吗?”
“唔,还是不了,不忍心从你嘴里抢走吃的。”
这就像在预习下个月齐藤的二十二岁生日一样。
“说起来你下个月生日了。”
“是的,比杏小半年。”
“想要什么礼物?”
“想要你送的礼物。”
“每年你都这样说的。”
“我每年都是这样想的嘛。”
“今年也还是和往年一样?”
“是的,还是跟以前一样,只要是杏送的就什么东西就可以。”
“你好烦啊哈哈哈哈哈哈这样不是让我脸红了。”
“诶这种话会让杏脸红吗?”
“偶尔吧。”
“你刚才凶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因为真的很热,心情不知不觉就……突然一下爆炸了。”
仅此而已。
“没什么,原谅你了。”
“其实真要是生理期的话还不至于那样。”
如她所言。
“只是有一些不太方便,对吗?”
“嗯哼,所以现在没什么不方便的。”
心照不宣。
齐藤朱夏转身溜下沙发,光脚小跑进卧室,蹲在书桌抽屉底层翻找了一阵,不多久后就然后捧着个木盒子带回客厅。
“给你看一个惊喜,嘿嘿。”
她扔开箱子的锁,那原本就只是一个障眼法的摆设,而后掏出一叠米黄色的信笺纸。
“啊是这个啊。”
看着室友小心翼翼地一摞摞把纸捧拿出来时,杏树才慢慢想起了这些东西:一种匿名的浪漫。
“你一开始还用173这个化名,太蠢了,一下就能认出来的。”
“我还以为你没留着。”
“不会的,每一封我都好好收着的。之前用自己买的信封标着日期整理好了,啊还偷偷在每一张背面写了给你的回话,不过都没让你看就是了。你想看看吗?”
话外之音不言自明。齐藤朱夏背着手,捏着其中某张,笑盈盈对着杏树——你还不快点答应一下吗?
“是你想给我看吧。”
“不是,是我想让你说‘我想看一下’,就是想希望杏能期待一下让我拿给你看。”
噗嗤。伊波在内心暗笑道。
“那我就很想看看它们了。”
“好的!哪一张?”
她故意露出信纸的一角,假装不经意在摇晃,这意思太明显了。
“那张。”
指。
“这个是杏第一次给我写东西,就是我们刚住在一起不到三个月的那时候。好像也是现在这样的夏天吧,天气很热,上面还有那时候额头上滴下的汗珠的印记。其实我吓了一跳,想着173这个名字会是谁,突然寄来这么可爱的一封信,想来想去都没怀疑到你头上。”
“只要念一下就会知道的吧。”
“我怎么知道!真是……不过也没什么,现在看来都很有趣,杏第一次用‘室友’这个称呼叫我就是在那时候了。”
蝉是从今夏六月底的第一场大雨后破土而出的,犹如早春被春雨唤醒的竹笋,而后蝉鸣声就昼夜绕耳不绝,但反倒在午后那阵子催得人昏昏欲睡。齐藤休假的今天正是如此,从下午不到两点那时候就躺在地板上迷迷糊糊打瞌睡,因为天太热,电扇像个装模作样的寿司师傅样来回摇摆着脑袋嗡嗡闹,她很快便沉入梦乡,当醒来时却已经是夕阳斜照,室友照常下班回家的时候了。
就是说十来分钟前。
“不过听人说会闹的蝉都是雄蝉,只有雄蝉才会急不可耐地擦翅膀发出呲呲的声音来求偶。”
“那不是很讨厌吗?整天都在闹,我要是母蝉我一定觉得他们很烦。”
“就和雄孔雀才开屏一样,为了得到配偶生育后代就变得特别好笑。其实想一想觉得人也是这样。大学的时候那些男孩子就老喜欢有意无意卖弄学识炫耀身材,整天像苍蝇一样自作多情地围着女孩子们转。噗嗤,稍微观察一下的话,大学就像化着欲望的大熔炉一样。”
“夜间短大就没这么多事了,毕竟白天工作已经够折磨人的。诶对了,以前有追求过你的人吗?”
“你是说除了你以外吗?那没有。不过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这多少算是某种明知故问,毕竟从齐藤朱夏入读松江某高校前不久,她就过着如今这样和杏树两两相伴的生活了。
“好奇。而且我也没有特别追求过朱夏。”
“真的不是吃醋吗?”
“应该不是吃醋,只是好奇而已。想关心一下你的感情生活。”
“我的感情生活不都在亲爱的伊波杏树小姐,在你这里吗?明知故问,杏什么时候也学着这么可爱了。”
“该说是耳濡目染吗?”
“这是变着花样夸我可爱吗?谢谢,说得人心花怒放了。那你亲我一下,好不好?左边脸蛋,不能趁机袭击嘴唇和鼻尖了!”
齐藤熟练地闭上眼,稍微歪了歪脑袋,投怀送抱般侧昂起头。
啾。
这比以前自然多了,不会再脸红心跳,整个后背前胸都紧张得心跳噗噗噗加速蹦哒个不停。
“粘住了。”
“什么?”
“有雪糕的感觉。啊还是很气,最后一块被杏吃掉了。”
“下次再买吧。”
一个奇妙的想法在齐藤朱夏那颗被蝉鸣和午睡的梦牵着跑得飞远的想象力里形成了。
“我想尝尝雪糕的味道,可以吗?”
现在轮到伊波杏树了。
话音刚落,她就被室友猝不及防遮上来手掌盖住了双眼,听着如木头人游戏样“三,二,一”的倒数——她分享了最后一块雪糕的味道给对方,用唇间无声的话语。
被顶开微微闭合着的牙齿时杏树起初有些手足无措,但大脑接受并理解了现状后,她开始如往常一样享受起来。这就像两只小怪兽打闹般的对抗,舌尖互相攻抵,一不留神便相互上下错开,又像磁石像海浪样重新贴合,顺着彼此深入对方,用富有韧性的挑弄打着转席卷那条不太听话的俏皮的舌头。
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鼻子扑在自己皮肤上形成的炽热气息与细小水珠,因为闭着眼,意识便超离现实在仿佛宇宙般梦幻的想象空间中畅游。
“最近没有松懈锻炼吧?”
齐藤松开唇间的动作后,咬着下唇露出一个小恶魔样的笑容,狠狠拧了一把室友的大腿。她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杏树平放着的大腿上,就在沙发的双峰间那块温柔的谷底处骑在杏树的大腿根附近,然后两腿往上抬起,搭在对方的肩上,不安分的脚趾一阵阵逗着杏树的前颈和下巴。
“下次试试别的颜色?”
“红色是昨天才去做的,我觉得还挺好看,不过杏不太喜欢的话,要不找个时间再一起去我常去的那家店?”
齐藤起先还惬意地往后仰靠着恋人的大腿,她睁开眼看着的就是白得令人炫目的天花板与同样亮白色的灯光,四周被白色包裹,空间感在逐渐升温的期待中变得越发迷失。一种自下而上传来的乐趣让她忍不住笑起来——像探进浅水的双脚被不时游过的鱼儿触碰一样,恋人的牙时而像她一样用力,有时又轻轻点过她刚才挑弄着杏树的每一根脚趾。
“想猜猜我下午在家里都做了些什么吗?”
“午睡。”
“猜对了三分之一。”
恐怕得得益于因常年练习舞蹈而锻炼出的身体柔韧度,齐藤能从容地挺起腰,然后再往前倾下去,像过去在舞团锻炼时那样两手撑在脚踝边。
“我还在读书和跳舞。”
除此之外也没别的消遣了。
“所以没穿衣服吗?”
“是的,反正是一个人在家里,虽然还是放不下羞耻心全脱掉,但至少比在外面自由多了,舞蹈要能完全展开身体才有力量与柔韧的美,最好的舞姿是把身体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不过也就只有在家里了。”
这多少让杏树想起在松江时曾待过的某个业余剧团,某种程度上说,舞台剧演员与舞者并没有多大区别,只是齐藤体验的是在旋转的舞姿中领会同超凡之物的对话与拥抱,在白色世界的拥抱下经由旋转达到回归与迷狂的极大幸福,而她不过是在舞台上照着台本感受另一个素不相识由她饰演的人物的一生罢了。演员用几小时的时间体会被压缩的由生到死,从开篇到谢幕,一个鞠躬就足够结束一次演出了,她仿佛一张白纸,任由剧本在上面涂画,又从不留下一笔痕迹。
“我觉得我们应该换个位置。”
齐藤被恋人的双手环住并被搂着背,现在她逃不掉了。
“别太温柔了,大胆一点。”
如你所愿——换言之,这叫礼尚往来。
蝉仍在叫,风仍从窗户的缝隙中溜进并穿堂而过,新月在东方蓝紫色的遥远天空处升起,室内封闭得有些昏暗,亮白色灯光目睹了一切。
白浪,海鸟,沿途盛放的一排排暗红色玫瑰,以及在近乎无意识地一遍遍反复呼喊对方名字与爱称的声音里溢出的快乐。
齐藤朱夏不时转头过去,在正对着的客厅的全身镜里看见了自己爬满荆棘般抓挠痕迹的后背与散开的黑发。
她为此感到心满意足,就和正平静地互相揪着对方脸蛋相互取乐的恋人一样。
“下回什么时候给我写信?”
“明天吧。”
像四季一样并不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