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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蕾帕】阵雨

  六月,一场从南边刮来的大雨形同不速之客般猝然造访。她本该有时间在日出后不久的早晨,也就是乌云从四方逼近,却尚未聚拢以降下雨水的那时候离开酒店的,可帕秋莉像往常那样起床淋浴后却选择一通电话联系公司。她裹着浴巾,一头长发还慵懒地湿着,水珠滴落到房间地毯上,和外边雨天别无二致。
  这不太体面,但偶尔能够不受拘束地把规矩踩在脚底下,对帕秋莉而言也是生活的重要消遣。笼子是用来挣脱的,四下无人,她在自我王国的有限疆域内理所当然地能够为所欲为。
  雨云填补着苍穹的裂痕,一朵朵扑上,粘合,聚集,合而为一,刺破天空的鞭状闪电在瞬间将无光的房间照得通亮后又即刻消失,数秒后便是一阵阴沉而深重的雷声。这种步调尽管诡异,但绝称不上痛苦,帕秋莉怀着某种戏谑的心情凝视着窗外,从酒店高楼自上而下地俯瞰着北方城市被风雨浇洗的模样。
  和东京没什么区别。
  第一通打给了老朋友。爱丽丝在电话里漫无目的地抱怨了一阵后对她的行为选择了以沉默表态承认。事情的微妙变化让时间不再显得那么紧迫,而对迢迢千里从本部赶来协助她处理善后事项的工作伙伴,爱丽丝也只能尽可能迁就,毕竟在并非事关紧要的情况下随意欠下人情绝不是个聪明的选择。可心不在焉的不止她一人。帕秋莉一边回着电话,一边盯着墙上的鹿角挂钟——一,二,三,她的注意力不在听筒与喉咙,而是时钟的指针。
  她到浴室里解下用以遮蔽身体的白色布料,一丝不挂地在镜前审视着自己,留意每一道过去的浓情蜜意留下的痕迹。精明干练的职场女强人会思考些什么?这不像出差,至少今天看起来和休假旅行没什么区别。
  北海道,函馆,日本。
  亮白的灯光,亮白的墙壁。
  她一拳重重砸在了墙上。
  “呜……”
  旋即便受到了反弹,这仿佛在嘲弄她。那一下捶得自己手疼,帕秋莉不是个身强体壮的女人,这时候就想要是恋人在身边的话还能多个可供倾诉的对象,最差她也能对着蕾米莉亚的肩膀后背一顿无力的捶打。但这股烦闷的心情究竟起自何处?既不是生理期,也没有任何使她不快的导火线被点燃,窗外大雨越发猛烈,清早的室内显得格外安静。如死一般。挂钟的滴答声昭示着时间的流动,帕秋莉的目光聚焦在指针尖上,一边通电话,一边关注着秒针的转向。她和爱丽丝两人都保持了一种奇妙默契的心不在焉,彼此给了对方一个相互需要的敷衍,和大学那时候一样。她该去看场戏了。
  要给家里也联系一下吗?
  找往常的情况看来,蕾米莉亚这时候应该还没醒来,加之一个人在家住着,少了室友不时“唠叨”两句的管束,最近几天的作息想必是更肆无忌惮的。
  算了,打吧,至少电话铃响还能起个闹钟的作用。现在是早晨八点一刻不到,出勤大军已经开动,城市已经醒来,现代社会凝固成的沙丁鱼罐头已经呜呜吹响号角,数以万计的人形鱼群将开始新一天的挣扎。
  第一声,没人接。
  她应该听到了声音,然后判断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第二声,没反应。
  她一定醒来了,但琢磨是否要下床,或者是对睡衣滑落的吊带有点不太满意。
  第三声,预告近了。
  她应当是从被子里爬出来,闭着眼伸手向床边的电话摸索。
  “帕琪吗?”
  “是的,是我。我猜你才睡醒。”
  “嗯,才起来……”
  电话那头声音懒洋洋的,帕秋莉甚至能想到对方是怎样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揉着惺忪朦胧的睡眼强打起精神在和自己通话的。
  “有什么事吗?”
  “没事,叫你起床而已。”
  一瞬间的爱意忽然涌上心里,帕秋莉少有地不自觉将声音放得比平时平缓了许多,带着某种宠爱色彩的思念温柔了下来。
  又一道雷声划过。
  “在下雨吗?”
  “喔,听见了吗?是的,函馆大雨,从昨晚开始一直到现在。雨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家里怎么样?”
  “还好,感觉会是个晴天。”
  “你还没拉开帘子吧。”
  “没有,才醒。”
  意料之中。帕秋莉的嘴脸勾起了一道弧度。
  “那看起来昨晚上一定没早睡。我不在家的时候,蕾米你的作息是不是有点任性了。”
  她本该用一个问句的。
  “久违地享受一下单身时代的快乐吧。”
  “你这么说,我倒是突然想起来大学那时候的事了。”
  一种遥远的怀念从回忆中探出手来,把帕秋莉的思绪带回到数年前,也就是她还在某位教授手下做学生的时候。
  “你说爱丽丝吗?我也很久没见她了,不知道近况如何。”
  “蠢女人和以前一样还是蠢女人。”
  既是对手,也是朋友。
  “你也和以前一样,在嘴上一点都不对她留情。不过一直也都是这样的。”
  “我只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和爱丽在争某个问题的时候——啊我已经记不得当时是为什么了,或许和汪达尔人有关,大概吧,这没关系,那时候因为彼此谁都不落谁下风也不肯让步,结果闹到老爷子那里去整得两个人的课程结业考做出了完全相反的结果。回想起来觉得,啊,以前还有过这样的事吗。”
  帕秋莉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完全敞开心扉说一大通话了,但也就是对蕾米莉亚她能这样放心地坦白自己。
  “所以说,和她见面之后安排好工作了吗?我还以为你们会叙叙旧的。”
  “安排好了,这周末就回家。放心,这次不会耽搁太久,我很想你,蕾米。”
  “我也是,帕琪。”
  电流将原本熟悉的声音变得有点陌生了。帕秋莉感觉不到往日依偎在恋人怀中,轻言细语地打趣与调理气氛时的那股甜蜜。不是空间的拉扯,而是一种因分别而被重新唤起的孤独感在疏远她与蕾米莉亚的联系。
  “我给你讲我昨晚做的梦吧。”
  “嗯。”
  “我们不去探讨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蕾米,我梦见我们骑在同一匹马上,然后你从后面抱着我,手把手教我怎么在马上拉弓,怎么让箭在空中飞出漂亮的弧度并精准地射中鹿的眼睛。月光很暗,星星却明朗得让人心情愉快,你一夹腿,我们身下的马就顺从地在类似皇宫花园的步道上慢悠悠地动起来了。”
  “那听起来是个挺有意思的梦。”
  “是吧?我也觉得,但这还没完。”
  帕秋莉以一种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轻柔语气幸福地讲着她的梦。发生了什么?窗外仍在不倦地倒下雨水,乌云延缓了日出,白昼形同黑夜,大雨滂沱,水花被风刮着扑向房间的玻璃窗,在窗玻璃上一朵朵绽放,而后便化作一道道接连不断的水流汇往大地。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但你好像才从很远的地方回来,时不时就贴在我耳朵边小声嘀咕一句下雪了,下雪了。但是周围没有雪,梦里又是金黄色的秋天。”
  电话那头保持着一种令帕秋莉感到舒服的沉默,的确,她现在需要的是一位听众而不是同伴。除了蕾米莉亚就再没别的合适的人了。
  “结果我就被雷声惊醒了。没有下雪,但是下雨了,转眼就要进入雨季了。”
  北方的夏天仍有充沛的雨水与同等热辣的似火骄阳,北海道的夏天从不迟到,更谈不上失约。帕秋莉上一次越过龙飞岬来到海的这边,已经是学生时代的故事了。
  “你的梦到此为止了吗?”
  “是的,到这里就没了。”
  “我昨晚也梦见自己在雪地里张着翅膀一路跑,一对大大的像墨一样黑的蝙蝠翅膀,就像成了吸血鬼一样,在空旷的雪原上漫无目的地跑动。”
  “那我岂不是成了魔女?我们是魔女和吸血鬼吗?嗯那还挺有趣。”
  “是吸血鬼与魔女。”
  “不,蕾米,是魔女和吸血鬼。”
  “好,魔女和吸血鬼。”
  达成了共识。
  “下次休假有想去的地方吗?”
  “你直接说我们去布达佩斯吧。”
  “瞒不过你。”
  帕秋莉会心一笑,就像她完全能想象到电话另一端的恋人现在的表情一样。就差一面镜子了。
  “我觉得突尼斯或者大阪也可以,但得先把蠢女人留下的烂摊子收拾了。”
  “我等你回家,帕琪。”
  夏天的雨来去如风。转眼间雨势渐微,就像欢爱后心满意足的平静那样驱散了先前激烈的情感。乌云被南风赶着渐渐散开了。
  “很巧,雨开始停了。”
  “会有彩虹吗?”
  “说不定吧,也许会有的。”
  帕秋莉扭头过去看向窗外,正对日出的方向。她看见从两朵缓缓远离的乌云中露出的那颗释放着金白色光辉的球体逐渐完整,然后亮光如英雄时代的投矛一般刺开了原本阴郁的天空。这是夏天,仿佛在如此呼喊着。
  “出太阳了。”
  帕秋莉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笑意。
  她该展示出女人所特有的任性却迷人的一面,振作起精神,尽可能快地解决掉在函馆的工作了。换上正装,到梳妆台收拾打扮,然后一通电话去预约并安排原本被推迟了的今天的计划。
  但愿玛格特罗伊德家的大小姐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帕秋莉如此腹诽道。
  工作日从来没有懈怠到底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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