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人会对黎明心生厌倦。一场徒费光阴,又隐隐不甘的通宵过后,人们总是卷着浑身疲惫静候日出,就像等待一个日子。恐怕不为别的什么,就指着东北天空远远望去,靠着枕头,托腮沉思,直到视野尽头的地平线被第一缕露头晨光穿破为止。身边人打了个呵欠,凌乱的金发映照着清早的金色光亮,仿佛湖面闪烁跳动的粼粼水影。绚濑绘里,她就像油画中的美人,在黎明破晓之际的画布上阖眼安睡。为什么还不愿意睡去呢?南小鸟皱着眉头,翻了下一页,她低声说了一句:“引诱孩子是最大的大罪。”她叹了口气,手指继续扫过书页,“故事结局只是时间问题,不过时间往往不是问题。你知道几点了吗,绘里?”
六点整的钟响了。
“可惜这儿没教堂,你听不见你那位上帝的传唤了。”
南小鸟戏谑地笑笑,伸手去刮了刮几乎睡去的绘里的鼻子——醒醒,醒醒,还不能睡。现在她睁开眼睛,看着小鸟。
“我猜六点。”
“挺准的。我们把台灯关了如何?”
绘里醒了。
“嘘。”
(让我的中指挡回你的话,把它吞回去)
“我很好奇你在我身上寻找着什么?我们只是住在一起而已,亲爱的室友。”她合上书,扭头看着绘里。
一个影子,就像你也一直做,并正在做着的那样。
“我在寻找希。别去在意俄国人那些让人头疼的小说了,叩响灵魂的除了小说,还有拥抱和亲吻。”
(让我咬住你蠢蠢欲动的嘴唇吧,室友)
“这样的话被你这张乖张的嘴说出来可真有趣。你比海未更让人难以理解,绘里。不过这没什么不好,和你待在一起没太多好处,但却根本没有任何不好。我不介意用你的舌头来回想她。小混蛋,你明明比我更年长,你明明和我一样都挂念着另一个人。我根本没有爱上过你。”南小鸟停顿片刻,嘴角勾起一弧意味深长的笑容,接着说“亲爱的室友,我们不过是互相联系,互相依偎,偶尔互相安慰而已。当然,你当然可以从我身上寻找那个你想要的影子,我也理所当然地能够把你热情迷惘的吻当作我心中深爱的那朵海蓝色玫瑰。这一切都无可厚非。”
(快把碍事的书放去柜子上,让群鬼和群猪都跳崖去吧,别来碍事)
对,无可厚非,仿佛两人都置身事外般荒唐。
“既然如此,不来夸夸我吗?我快睡着了,脑子昏沉沉,意识朦胧。我看见的是你还是梦?是希还是海未?我该叫你什么?小鸟,还是甜心?小星星,还是别的什么?让我想想,想想,再想想……噢,亲爱的。”
绚濑绘里摇摇脑袋,试图甩开困意。
(对,你也曾是这样称呼以前的她)
“你的舌头巧得就像榨汁机,真调皮。”她满意地品味着绘里裹着唾液的舌尖从耳廓刮过时的惬意——“美味”,极高赞誉的月桂冠冕。
她们早同彼此约好过:巧舌者胜。
“不,手指才是。不过它游走在你耳朵上时,还会更调皮的。”
“我知道。可你就这么着急吗?话得说得好,那才像金苹果落了银网里。我常听人说‘见一个爱一个等于谁也不爱’,在离开她之后我开始重新思考了。”
南小鸟解开了衬衣扣,您看见那颗美丽的肚脐了吗?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胡话呀?可知人事无常,世无常事,永恒只是你手中一掬转瞬即逝的清水,一个变化莫测的黄粱美梦,别苛求自己了。来认同吧,永恒的是爱情而非对象,是周而复始的激情和热烈,是循环往复的冷漠与满月风光,是诚实,诚实与对等。我承认这时的我爱你。拒绝撒谎,来,明早破晓时分,心中明澈的人们会听见这声音的。来,亲爱的,举起火把,拿起草叉,我们生来就该是为了一切形式的爱情和革命而活。不过在这之前,先来一点助兴的如何?”
绚濑绘里她可是一刻也没停下过。她是否会在闭上双眼,额头轻吻怀中人光洁的小腿时将胸中久久怀念的影子小心翼翼地安置到她正触摸的这具容器里?她是否知道自己也正被对方付以同样的期待?
当下一颗扣子解开时,您看见天国的雪原与小丘,看见樱桃树结的可爱果实与红叶李环绕盛开的花了吗?
千丝万缕,盘根错节,正如两人纠缠着的脚趾。瞧,往下瞧,薄荷色指甲油和天蓝色指甲油都很美,不是吗?小趾,脚踝,右手无名指与白净的后颈,谁知道下一朵沾着口红的鲜艳玫瑰会在肌哪儿绽放?处处尽是沃土。海蓝色灯光借着平缓的节奏旋转时,南小鸟想,她似乎看见了自己那副泡在福尔马林池里的回忆标本。驻足停留,颇有兴趣地打量一会儿,噢,那根本和平常玩意儿没什么两样,送一个飞吻说再见——再见,再见,多想再和海未你相见。她继续任由绘里狩猎自己,哪怕她完全明白自己也是快乐的猎物,更甚于奴隶。
(乖,听话,闭上你的眼睛)
当她被以一种超凡的热情按住了手腕动弹不得左手时,南小鸟开始更加忘我地扭动腰腹了。
(您看见湿婆大神的梦幻舞姿了吗?您看见吉普赛女郎热情婀娜的舞蹈了吗?您看见篝火后光与影的进出了吗?)
腿,脚心,双肩,聆听着湿热空气的低语的左耳和她流出的爱情一并温暖着今早的卧室。破晓过后的阳光已经盈满居室,爬上床铺。
重要的是生命的质量,而不是数量。比起干巴巴的时间纬度的长短来说,她们在被感情震动的漆黑宇宙中自由漫游,捕捉一道道闪光的旅途的长短才更有意义。
别去关注分针与秒针对你的欺瞒。
现在,事情结束了。
冲澡,睡觉,互道早安,再往脖子上留一道甜腻的齿痕,总之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自在自然,就像呼吸和心跳般寻常。
南小鸟醒来时已经是午后两点三十八分了。室友还睡在身旁,睡颜像个孩子般天真可爱。节奏匀称,一起一伏,她甚至能听见静悄悄的房间中绘里呼吸的声音。无事可做,无话可说,檀木书桌上合着另一本书,那片蝴蝶书签可是货真价实的蝴蝶翅膀——全部工序由她亲手参与,亲手制作,就像捏出世界的上帝那样,但她顶多算一位女上帝。谁知道呢。
她承认她是出于古怪的兴趣才往卧室,也就是往与枕头迎面相对的白色墙壁正中涂上一框海蓝,再往中间挂上幅卡夫卡的肖像画(室友友情赠送)。捷克人冷峻的面孔左侧是穿风衣叼香烟的那位法国作家,右侧则是如石像般深邃的陀翁的沉重面容。往窗边看,立着一具书柜,六层高,一米宽。十字架与神灯,列宁石像与双头鹰胸章,旭日旗在清晨爽朗的南风中飘动,镀了环金皮的鼻烟盒与黑色相框彼此依靠——园田海未,南小鸟。
拍摄地点:希腊,塞萨洛尼基海岸。
拍摄时间:平成二十三年夏,八月十四日。
天气:晴。
您也喜欢斯塔夫罗金这颗太阳吗?
她拿起笔,取来纸,开始施展魔法——请您一定要收到我的信,海未。
午后两点五十五分,开始!
稍等片刻——
南小鸟发现了压在咖啡杯下的另一张米黄色信纸。
(拿出来看看,绘里早说过她不会介意的)
“你在看什么,亲爱的?”
她被从身后来的两只手搂住了脖子。
“你从前也是这样抱她的吗?”
“对。那你的她也是这样抱你的吗?”
南小鸟对着书桌一笑,自嘲般回道:“曾经是的。”
“看来你也和我在想同样的事,不过,看起来你倒是行动更快。是给希写的信吗?很久没见了吧。”
“她是话剧演员,用八十分钟来走完我们花八十年才能体验透彻的人生,然后再等着参加下一场爱恨情仇。真羡慕她,不满怀热爱投入生活根本不可能,不过一定比你更好。”
绘里伸手从抽屉里取出来样物件。
“不许抽。”
“这只是薄荷而已……”
(小狐狸还想辩解一下,或者说……哄一哄)
“不许!说了不许就是不许!不许不许不许!”
她有时也会脸蛋鼓得像气球,软嘟嘟像布丁,小女孩样撒撒娇。
“对了,”小鸟移开覆在自己胸前的另一只手,扭头过去,说,“你还从来没给我画过像。”
(女人的情绪就像秋天,变化甚快,这是她们的魅力)
“你希望吗?”
“就目前来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强烈希望。”
“那就开始吧。找好角度,颜料和光影,结构,一闪而过的灵感与冲动都在要求我把你记录下来。这样吧,给这幅画命名?不如就叫……”
绚濑绘里转身走向衣柜,站在穿衣镜前托着下巴思考,来回踱步。
“叫什么?”南小鸟歪着头,斜倾约十五度,露出基督徒式的布满怜爱的深邃笑容,饶有兴趣地注意着正苦苦发动灵感,却热情满溢的绘里。
她甚至都没注意到手肘与发梢与小指已经扫过了颜料盘,沾上了黯淡的灰色。
“《冷漠的公主》,你一定要笑,侧身吧。要望向窗外,让阳光切开你的鼻梁。不会太久,整个过程不会太久的,您只要保持一小会儿的静止就好了,我会牢牢记住笑容的印象的。来,给你的画家一个高傲美丽的笑容吧!”
“好的。”
小鸟微微颔首,轻声答道。她深谙此道,赤金色阳光与灰丝交错,这是最美的幕布。
剧场开演!
如果艺术是汗水与灵魂的宠儿,那南小鸟一定是造物主的爱女。
“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
“你给希画的像是什么样的?”
绚濑绘里被这个提问困住了。她愣了数秒,降下脸色,面露苦笑。
“是一幅几何与几何组合的奇怪作品,不过她相当满意。这是我在黎巴嫩旅行时从一位当地长老那儿学来的。”
“我不喜欢飘渺虚无的东西,还是实实在在的美更好。让我看看好吗?我也想看看镜子和信纸之外的自己。”
转过画架。
“喏,这就是了。”
南小鸟用了三秒钟来打量这幅画,如同她观赏自己的回忆。够了,就这样吧,直布罗陀的海水进出也不过如此。
“我准备回去见她。”
“喔?”
“开玩笑的。反正我已经七年没见过小海了。”
她耸耸肩,一头倒往床上,仰面盯着亮白的天花板,伸手打转——你啊你,在盘旋什么呢?
拿南小鸟的话来说,她是要去迎战人生。和室友绕一个玩笑,再吹一个谎言出来,呼——啊——这很容易,不是吗?绚濑绘里拿她的第二句前半段话当真了。
“真的吗?”
“直到现在我也很想她,越发想,越来越想她,想见她。”
思念强烈到几乎快要将她吞噬。
(您是真心的吗?)
南小鸟也同样对自己如此提问。
(但此刻的热烈思念毫无疑问货真价实)
她对着绚濑绘里狐疑的目光发笑。
(你在怀疑什么?)
“现在我可以抽一会儿了吗?”
绘里调侃样说道,翘腿坐在书桌上,屁股下压着自己的亲笔信,学着画像上那法国人的样子。
(快赞美,她交叉着展示出的长腿美得摄人心魂)
“随你便。另外再好心告诉你吧,亲爱的绘里,”她起身走过去,咬住绘里耳朵,片刻松开后,喃喃道,“我爱的人只有一个名字,她叫园田海未。”
分别至今的一千来个日月,即使经历寒暑春夏轮转也从未改变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