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文书柜

活着是为了承受

【海鸟】最熟悉

  我认识小海,还是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

  我想,您是否也有过这样的体会?每到夜深人静,草木皆眠的时候,又总被这样那样的理由给缠住而没法睡下去。有时候是一两个怎么也对不平的报表,有时候是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病例单,又或是教案,或是一册让学生们愁眉紧皱的习题,一两张写满远方追求者爱慕心意的信纸,或是别的什么来自人世分配的琐碎呢?是的,我也有过。我无数次在深夜发光的电脑屏幕前喝着一杯接一杯咖啡,戴着眼镜压着困意强打起精神逼迫自己完成方案时,也曾对匆忙赶跑的人生产生过怀疑。

  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活力充沛,不能再心无旁骛地一心投身工作而不顾其他。我在书桌旁几乎一动不动地坐了整整一个白天,看着清早的日出从东南天空揭开白昼序幕,一点点带走浅紫色的天空;我看着日上中天,初秋正午的热烈阳光溜进窗户,就像只温驯的懒猫睡在我手肘旁的桌上时,竟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一个人哭了起来。等到傍晚,西方落日将天空点燃,晚霞因风而缓缓流动,漫遍黄昏时,这只懒猫又拍着尾巴不情愿地离开了。看见太阳的最后一抹圆弧沉入海平面的瞬间时,一个想法就像电光惊穿雷云般迅猛而不可抵挡地产生了:我自己也该离开了。然后某种难以名状的疲惫感也应和着从心底的海渊席卷而来,逆流而上,涌往海面——呼吸!呼吸!如豆大的自己的滚烫眼泪止不住地坠向书桌和我的手背,仿佛灼烧又仿佛针扎一样的刺痛感随右手直抵心脏。我看着因某次赌气而裁掉了三分之一的照片——它被很好地放在相框里,用三十度倾斜的两个小木条支撑着。照片里开心笑起的我还穿着水手服,而身边是牵着我左手的另一个人的半个身子(我撕去了上半身),她穿着的露出小腿的蓝色短裙和皮鞋,以及白色衬衣的下摆都还留在画面里。我们正背靠东京湾的大海。

  等到哭得满足了,擦干眼泪后我草草写下了一封留给绘里的关于今后打算的留言书,装在信封里,放到了我们平常共用晚餐的客厅最显眼的桌上,插在花瓶里的一株我说不上名字的蓝色小花开得正艳,似乎与阳台上绘里栽植的蓝色矢车菊交相辉映。第二天我提交了辞职申请,久违地任性买了车票,抓起旅行箱有条有理地整理好行李,再去告诉睡到中午仍迷迷糊糊的金发室友我就要暂时离开了。

  从广岛回到东京就是去年秋天,也就是不到半年前的事。辗转于吴市和广岛之间的数年时间在如今看来就像一场梦,像一盏灯——我是说自己。仿佛自己就成了那盏漂流在濑户内海清凉海流中的幽灵灯,随着风来,跟着浪去。我偶尔回想起来,连和她拌嘴时她因嘴拙而鼓得又红又涨的脸都是那么可爱。噢,对了,还有两颗不时露出的小白牙。

  回到东京后我第一个去见的朋友是希。在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前我似乎没什么资格拨通睡在通讯录里的海未的号码。我记得那之后还有一个难得的晴天,尽管远方天空已经有了零散的那么几朵灰白的影子,但毕竟是冬天——是冬天喔,必须裹着厚厚大衣全副武装去迎战的冬天。当人一天天走向三十岁,离下一个人生的十年越来越近时,那股从心底幽幽长出的恐惧感便会加速萌芽,吐枝,冒叶,开花,直到明晃晃的果实在枝头摇摆为止。我不知道海未是否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就像东京在这几年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我甚至不知道现在自己还是不是她记忆中的我。这样说是否有一点啰嗦了呢?但至少希变了不少。用绘里的话来说,就是希变得更有女人味了。

  有必要提一提关于她们的事。我和那个叫绚濑绘里的女人做了几年的室友,最初在广岛落户时,就是她成为了和我同住的租客,这种关系在往后的几次搬家中我们竟然奇迹般地保持了下去。不,这还不是世上最奇妙的巧合。在某一次(原因我已经忘记了,或许是借番茄酱吧)我进到她的房间里,并看到摆在床头书柜最显眼位置的黑色木相框时,才惊讶地发现那居然是她(我遇见的陌生人)和东条希(我的好朋友)在上野公园的合照。您能体会到这种心情吗!类似却又不是他乡遇故知,我惊叹着世界真小,又一个劲地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样扭着绘里问这问那。然后她说那是她的恋人——和我一样,她们相隔着一段从广岛到东京的距离。但我们又都在同一片结满星星的天空下寄居,这是我和海未最大最大的联系。

  从此我和那位室友就有了更多的交集了。但这不重要,绘里和她的希有着自己的故事,但那不是我的故事。正是在回家的电车上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法像过去一样准确地将海未的模样描绘出来了!无论是手上的白纸和马克笔,还是脑海中不断被我抽取的记忆,我都没法找到她的脸。只有一个散在夕阳的光下模糊不清的轮廓,一个微笑的幻影和从唇间露出的小白牙。

  我多想你呀,海未!

  身边一位善良的中年女性靠过来,递给我纸巾,温柔地问我为什么哭。我很想你,想妈妈,想希,想我们认识的和认识我们的所有人。说起来可能有一点点害羞(真的!),我抱着那位好心的陌生人,伏在她的肩膀上又哭了起来。她也抱着我,一边轻轻地有节律地拍着我的背,一边抚摸着我的头发,就像我们小时候对街上的橙色小猫做的那样。几分钟后我缓过神来,匆匆从她身边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一边擦着眼角的泪一边连连向她道谢(也许是为了掩饰尴尬),还向人家借了镜子来看看(我很担心哭花了妆)。这也算值得写下的发生在我回家旅途中的一件小事吧。

  可当时我一定不会知道自己和家里的信息脱节已经严重到了怎样的程度。等到不久后我再一次见到小海时,我才明白,原来几年间我几乎过着彻底隔绝的生活。

  在和希进行短暂的会面后,我们像高中时惯例的那样去了甜品店,逛杂志屋和CD店,一路聊着本季时尚的动向与某某组合的八卦。在东京流着霓虹灯光的冬夜里,我竟然丝毫感受不到自己与这座包容的城市之间有任何隔阂,仿佛我从未离开似的。和希的交往也没有半点尴尬,就像我们昨天都还在一起吃着爆米花看棒球赛,而不是两位分别了数年的老朋友。

  东京,究竟有多少秘密藏在你漆黑的夜里?

  我不知道。我和希告别,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见到了久违的妈妈。她仍像过去那样美丽,只是留下了更多岁月雕下的痕迹。

  妈妈!

  打开用锁封闭的卧室,一股呛鼻的浓浓灰尘扑面而来。这里已经几年没有见过人了,自我走后,妈妈就固执地锁上了房间,一切摆设依然是我高中那时的样子。除了被我贴身带走的枕头外,当年流行组合的海报和最后一次买的杂志都还叠在书柜二层的玻璃窗里。有那样一股错觉突然响起:我回到了毕业的那天,和海未一起走向学校礼堂——仿佛走向结婚礼堂(我那时候好几次为这个想法而忍不住笑,但还是没被发现,这恐怕得“归功”于海未当初的迟钝吧)的两人。不过无巧不成书,妈妈把毕业照摆在书桌前,而我开门就透过昏黄阳光看见了它——我想起来了,海未,这才是你的样子!

  “我没想到你会回来,今晚就和妈妈一起睡吧。”

  “嗯。”

  我点点头,答应了她。把旅行箱拖到一楼的客房,然后和妈妈一起匆匆用了晚餐,说起工作,说起生活与室友,还说起感情的事。直奔三十岁的确让我恐惧不已,我害怕离自己的少女气息越来越远,或许更是因为害怕离海未越来越远,毕竟她如今只是活在我记忆中的人。

  “要去见小海吗?”

  “要,不过明天吧。”

  “是吗……挺好,她也很不容易的。你知道关于她的事吗?”

  我摇摇头,放下筷子上夹着的鲑鱼片。

  “不知道。”

  “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吧。”

  我这样回答着妈妈。她无奈地看着我,而我们就这样保持着沉默直到晚餐的最后,但心里却因为妈妈的话感到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不安——海未在这几年里,变了很大吗?

  我仍然不知道。不过一切都会在明天揭晓。

  我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也以为自己预备好了所有的打算——假如我会听见从海未口中说出任何令我吃惊的消息,甚至是最坏的消息。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阳台静静坐到看不见周围的灯光,直到所有的楼房都熄灭了我才回到卧室,而妈妈点着台灯。她的手里捧着一本简装的文库本《斜阳》。妈妈正在亮白的灯光下,托着眼镜,穿着和过去一样的灰白色睡衣倚在床头,就像小时候把我抱在怀里说故事的时候那样。啊,以前的我是不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呢?是不是会扭着妈妈的手臂一边撒娇一边耍赖的坏孩子呢?也许吧,我已经记不住了。

  初秋的静美夜空与我记忆中并无二致,群星以其自在永在的规律排布在天上。守序,正直与静止是它们的美德。夏夜的银河轨迹已经看不见了,凉凉的夜风拂去了白昼里令人难以忍受的酷暑,仰头望去,似乎不时还有迷途的飞鸟掠空而过。我的视线随着不断拍打的鸟的翅膀一同飞往更高的高空,就像我能俯瞰城市,俯瞰晴朗秋夜下静悄悄的大地那样。可事实上,我只是想找到海未。

  我记忆里的海未,你还在原来的那里吗?

  我依然不知道。

  回到卧室,当天晚上我像个小女孩般依偎在妈妈怀中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中午我醒来时,妈妈还拿着书,温柔地抚着我的脑袋,说:“醒了吗?早上来了小海的电话,你想去见见她吗?”

  我几乎没经过思考,脱口而出地回答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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