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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海鸟】跳越

1.  旗手

  世上没有自由,没有,没有,有的只有自由通过自杀扔出的令人沉醉的幻觉。当园田海未最后一次站在崖边,通过她自作主张的纵身一跃来保全自己时,就终于从深渊之下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一张承受了无数赞美的脸和沉重的十字架。

2.入埃及记

  把时间按回到八月九日午间,也就是那个柏油马路被无处不在的热气死死揪住,太阳近乎发了疯般肆无忌惮炙烤地上万物的日子——那蒙它生养的,又要因它遭苦了。园田海未只是太阳底下生养的茫茫生灵中最不起眼的一小分子罢了。

  不过有一些不同,就是说她是有联系的人,比如说经由爱情这座浮桥搭起的与恋人间的牢固关系。

  如今天气热得令人难受,稍微走几步路,使使劲,用点力气就能把汗水逼得流出来,一天的苦闷也就此开始,然后溶在燥热的风中,风无处不在,人也就无处可逃,打着旋儿想逃脱,却只能走上条死胡同。

  对于都市高楼的抱怨现在反倒化成了滑稽的感恩,去感谢这些钢筋水泥的怪兽吧,至少怪兽的身躯遮挡了太阳——这比沙漠的砂子更雄壮的重重身躯,尽都把阳光挡了回去,送返天空。

  孤独之于自由,形同影子之于人,这不过只是衍生物罢了。难道能叫影子役使主人吗?不能。那也绝不能让孤独支配了自由。

  你看,现在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什么时候回家?”

  “大概再晚一点,今天比昨天日落也要晚一点吧。”

  “又不是光秃秃的南极,是日落越来越早才对。”

  “那就更早吧。”

  随你,随你,都随你。

  “对了,我后天得出趟远门,后天晚上的飞机,晚餐过后。”

  电话里来的声音有点不太放心,微微颤抖。

  “去哪里?”

  “去日落越来越早的地方,大概三天吧,受了朋友邀请。海未一个人在家没关系吧?”

  “嗯,早去早回,别担心我。”

  “那就好。我挂了喔?记得我想你。”

  “我也是。”

  平静,太平静了,实在是太平静了,总觉得确实有那么点让人不放心的东西在暗流里作祟,可难过的事在于,海未并不能找出答案。也就是说那个东西依然藏在暗流底下,不是涌动,而是沉默的流动,流动,就像早春化雪的草坪注入河中的水,那是浮于表层的流动。

  对,就像这股平静中蕴藏的冷漠。

  现在开始否定它,也一并否定掉她们吧!开始你独行的脚步,园田海未!

  不过问题在于,你要用三天的世界来否定些什么?你这愚者啊愚者,可愚者乃是一切疼痛的天敌呀!

  那么八月十二日早,太阳照常升起,一起也照旧。星期五拉开了假日的序幕,报幕员不耐烦地掐灭了该死闹钟的烦躁铃声。有谁会喜欢一个不解风情的女人呢?至少园田海未和她的恋人彼此都不喜欢,三天的孤单象征着许多象征,也会有无数畸形的怪物从雾中蹒跚爬出。怪物的名称叫做比喻,而比喻就藏在雾流过的轨迹里。这其中的第一头便是时间:也就是沙漏施展的不可逆的小魔术,现在它开始自由旋转了。

  是否要从孤零零的枕头上起来?今早没有往常那般每夜性事后留下的欢愉的余热在被窝里栖息,她甚至感到一阵超乎意外的轻松自在——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是多陌生的一个词啊!令海未无所适从的清晨居然又是这样超乎意料的可爱!看——扯开窗帘看,清早七点五十四分,睡眼惺忪的世界如此可爱。光,光,光啊,还有什么比朝色的晴朗的光更能令人心情愉快的呢?光从窗帘的缝隙进入,接着再从整个张开的窗户投来,大方铺洒在房间淳厚的木地板上,光斑逐渐聚拢,结合,汇成光团,然后延展开,像水一样漫往屋内各处,以违背物理法则的动态爬上床单,越过被子,纷纷齐聚床的另一端——该你了,跳吧,不要畏惧,为了被传播的幸福而跳吧!

  于是光的尸体取代淳香,海未在尸堆中渐感闷热难耐,她现在不得不再一次起床。

  要洗漱吗?要。要做早餐吗?要。这不是宰杀,是料理。这不是废弃,是再加工。这不是创造,这就是依样画葫芦,把葫芦画出千般花样的描摹。拿着锅铲,一边打呵欠一边打鸡蛋的海未可想不到那么多,她看了眼手机,恋人的邮件发来了,说:日本的早上了吧?醒了吗?就算是假期也不能赖床喔❤想你的小鸟,啾。

  嗯,很温馨。那就把手机揣回口袋里,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也好,总之只要它别出现在锅铲和手心上就好。

  煎蛋更美味还是培根更令舌头钟情呢?都不,最妙的是蓝莓酱,蓝莓酱涂上培根,再把煎蛋裹进一整罐果酱里。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果酱和一次性筷子一次性饭盒一次性塑料垃圾口袋以及里面装的可燃垃圾都是同样的东西。园田海未是不一样的东西,至少它是煎蛋而不是果酱,是培根而不是手机,更不是1和0组成干巴巴的信息。

  糊弄谁呢,不过就是几个词语而已。

  早起的人是园田海未,早起的鸟群从窗外深而远的天空悠然穿过,鸟鸣因风从中作梗的阻隔而难以传达。实际上听众也实在不愿意听,毕竟这时候更重要的是享受难得的独身自由。

  听歌?读书?不,这些事可以一个人做,也可以两个人一起做。散步?购物?不,这些事她更宁愿两个人一起做,而不是一个人做。你看,海未现在茫然无措地坐在板凳上,靠着靠背,满脸写着无所适从,密克罗尼西亚诸岛的小舟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吗?知道,因为海浪的形状会告诉它陆地在哪里。那园田海未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不知道,因为她是自由的。

  自由,这口脚镣此刻竟让她哭笑不得!

  那么还有什么选择呢?是继续穿着睡衣回去睡觉吗?噢,睡觉,睡觉岂是以睡觉为目的吗?吃饭难道是为了吃饭吗?不,是为了梦。再没什么比做梦更轻松的了吧?不,这又是说什么胡话呀!她才不会去睡觉,她宁愿去做两个人一起才更愉快的事,比如早上的散步。

  早上,清早,清晨,这一刻词都是用来描述当下的,它们也就只能描述当下,哪里有用早上去说正午,赞美黄昏的呢?所以早上就是海未的呼吸,就是她口袋里不断颤动却不被她理会的手机,就是她脚下的步子,步子以下的土地,土地以上的园田海未,一切组成早上的元素在这里,还需要别的吗?你是说还需要南小鸟吗?不,在今天不需要,在现在不需要,在今天的现在更不需要,正如一个囚犯是不应该需要温暖的,阳光岂会温暖雪原吗?不,这也不是说她的心像雪原一样冥顽不化,这只是一个不确切的比喻罢了,是雾中怪兽里平凡丑陋又离奇的一头而已。

  当阳光迎面而来,园田海未停下脚步,她看见诸神的狞笑正从天空投来——此刻时间乃是最公正贤明的法官,现在我们把沙漏横置,来看一幕荒唐的审判:

  原告:园田海未

  原告律师:园田海未

  被告:园田海未

  被告律师:园田海未

  法官:园田海未

  陪审团:众自由。

  赞美你!永恒的公正!然后砸毁这荒唐吧!把沙漏竖回来,现在海未听见了最终判决的锤音,因这是第一日的,也就是第一次的,她停下的脚步必须因沙漏的回归继续前进。

  听见有水声,就要去寻水源吗?不。听见有风声,就要去寻风的尾迹吗?不。那听见鸟鸣,实实在在听见了那仿佛遥远的鸟鸣,就要去寻鸟群吗?这个时候她就回答说:是的,要去。我们看她的心就是这样在一个短暂的孤独中奔往悬崖的。脚掌践踏平原,土地肥沃富饶,大地厚实而温和,可尽头就是悬崖,悬崖那端有什么?依然是大地。难道能被一时的断绝当做分裂吗?不能。

  这时候她站在绿道。身旁是公路(供车行走),公路旁是人行道路(供人行走),人行道路旁是天空(供风行走),天空以下是通往断崖的路(供她行走。)

  此刻已是正午,第一日已近结束。

  “一个人真的还好吗?”

  “嗯,挺自由的。虽然和小鸟在的时候不一样,但至少不坏。我想你快点回来。”

  “我也是。”

  如何让砂子更快地漏过?别无办法。只能等待,像神一样静坐着,等待时间流逝,在越渐荒凉的等待中也继续等待。既然见过了日出,难道还会介意再见到日落吗?若是从日落中得到美,又怎么不期待日出呢?也就是这样,诸多来自世间的美景更吸引人了。所谓流连忘返或许就是这么回事吧?不知道。

  白昼拉得越长,梦也就要越短,梦越是被裁短,想念就越是无处发泄,由此只能横冲乱撞,到了哪堵墙也就在哪堵墙停下。这不是说一个死胡同,我们来看她眼前所展示的:清早的公路尚未醒来,汽车只顾驶过而非停留,行人漫步行走却不知方向,立在十字路口,假使十字路口也是一个象征,那园田海未就是在雾里。可再问下去,路口此处确实有雾吗?也有指示道路的灯光吗?没有。清晨是晴朗的,但又不得不说雾实在是从她身上散出来的,这就像一个身患顽疾的人却对自己一无所知。不自知是极端可怕的,也是极端愉快的,毕竟愚者永享幸福。

  “早餐吃了吗?”

  “培根,鸡蛋和蓝莓酱。噢不对,是蓝莓酱和培根鸡蛋。”

  说法必须得到纠正。

  “那就好,这边还差一点日出,小鸟再去睡一会儿了,晚安。”

  “嗯,晚安。好好休息。”

  结束对话。

  第一日有鸟鸣从近处天空划过,我们看见白鸟有节律地拍打翅膀,整齐划一乘坐白色的风自由飞翔,这难道是风在托着鸟群运动吗?一定不是,是海未视线的变化勒令着它们运动。

  世界因她而动吗?显然也不是的,至少太阳仍旧升起,时间仍旧流动,路灯下开始有规矩等待的汽车了。这一天准备迎来结束,但一个句号却不是要在这里留下的。

  断崖在远处,深渊也在心底。她拿着一把勺子,另一只手则举着桶,桶盛有三分之二的水。就是用着三分之二的水,她一勺一勺舀,慢慢开始将深渊填充,把断崖变河流。

  事情几乎就快要成功了。

  要成功了,要成功了。伸展双臂,大口大口贪婪呼吸,夏日绵长的白昼仍在继续,一个人的散步堪比两个人散步的惬意,就像没了钥匙的锁,没了农人的沃土,前者风化而后者欢呼。园田海未经历着一场惊险的精神冒险,这一切始于恋人的暂时分别。

  她一人分饰二角,出演自己的恋人。于是第一天的结束就要在自慰的汗水和满足中。

  “晚安。”

  “嗯,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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