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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海鸟】骗

  北地的寒风呼啸,厚厚的狐皮围巾裹不住流失的热量。冷气自四面八方侵入,好在是这车厢窗户出色的御寒防护,那都只能在即将得手的瞬间化作碎碎的冰晶凝在有机玻璃平滑的窗面上。海未试着哈口了气,温热的气息从轻启的唇间呼出,捧进手心变作一层薄雾化开,消失得无影无踪。窗外蔓延至群山深处的针叶林高耸入云,尖细的顶端覆满不融的积雪,风吹过处,飒飒抖落。铁轨哐铛哐铛,碰撞车轮擦生出仿佛是来自两百年前的古老铃音——呜呜鸣响的汽笛,高烟囱拖出长长的黑尾巴,工业革命的浪漫先声在这崭新的时代又重生。海未单手作支架托着脑袋,昏昏沉沉中一阵睡意挑准了时机袭来——漫长旅途的枯燥大多时候都得靠阅读与睡梦来对抗,正如窗外大雪纷飞,粗大的树干忠诚而沉默地守护着。

  

  所思所睹的过于逼真,简直就是经她手创造了连自己都给骗了进去的伪造品,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伪物。

 

  “呼啊...呼啊...又来迟了,抱歉噢,海未,小鸟老是容易迟到。”

 

  明明只踏着慢悠悠的脚步却大口喘着粗气,学生鞋踮出踢踏踢踏响声。小鸟刚才听到下课铃响就顾不上应酬同学间的谈笑打趣匆匆自实训楼赶去湖边约定的凉亭,当然也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她急切想念的那个身影——热恋中的情人,园田海未。恨不得是每天都和她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形影不离。大多恋爱的新芽初生时都甜到让人牙腻,想象正是最美青春的两个年轻人相互依偎着的温柔视线,还有那俯近对方耳畔轻声唤出的低语呢喃。或许再给这份由南小鸟同学亲手制定,再交由园田海未同学来负责精心烹调的爱情套餐加上个含蓄的吻也不错。她喜欢的,也理所当然是她也喜欢的,对吧,海未。

 

  耳朵机灵地拨了拨,海未隔着老远就听见了这仿若百灵鸟般婉转可爱的嗓音,却还故作沉稳地静静俯视着折光返影的湖面——水鸟点过泛起圈圈波澜,极富动感的浪纹此起彼伏扩散开来,成环成圆,后悄无声息地沉入湖底,退出谢幕了的舞台。十九岁的舞台,两位演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是否要献上一场精彩绝伦的酸甜喜剧呢?

 

  倏地停下步子,有些不解地略微斜着脑袋,小鸟那条束在海蓝色蝴蝶结外与众不同的长发立马耷拉下去,悬在偏凉的秋风中不知所措——正像她的主人,脑子里也是一头雾水。咦?海未是突然变了聋子了?往常时候她早该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噢,还得带上一个大大的熊抱,贴心温暖,百依百顺。

 

  “海未!唔?”提高嗓门再唤了一次,还是收不到回应,呼喊声像片悠悠然沉入湖心的落叶,竟掀不出半点涟漪。且不谈那条横在两人之间的狭窄水道,她们也只相隔十五米左右,可那尊立在湖边的塑像仍然不为她所动,保持着沉思者的姿态面无生气地凝视着湖面——布满蓝天白云的倒影,被风驼着缓缓挪动庞大的身躯驱往南方。今天也是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恰到好处的温湿度使人感到慵懒的舒适,炎炎盛暑挥手作别,凛凛寒冬还在九月的摇篮里睡着迷迷糊糊的大觉。

 

  “海——未!”没有奏效。气恼的少女不服输地跺跺脚,脸颊是吹红的气球般迅速鼓胀,嘴唇也嘟得老高老高。她挺直了身子,双手捧作喇叭样架上鼻梁托住下巴,接着是长长的深呼吸,合上眼,睫毛似轻羽,刚好遮过澄澈的眸子。好的,充能完毕,发射准备完毕,倒计时开始:3,2,1,——

 

  “海——未!”

 

  “噗,噗哈哈哈哈!”终于还是没能再把控住笑意,海未收下装模作样撑住额头的右手,优雅地捂住不小心走漏笑容的嘴,堵也堵不了的笑声就随一阵清风掠过狭窄的水道——登陆,上岸,接触目标——捕获小鸟!

 

  “真是的!一点也不好笑好吗!真的一点也不好笑的!哼!”气球越鼓越胀,漂上了层淡淡的腮红,像扩散的恋爱病毒般迅速蔓延开来,只短短数秒就染透了她整张可爱的脸蛋儿——像初熟的苹果,水灵的小番茄,娇艳欲滴,好似满园的蔷薇在月光下全然盛开的美景。

 

  这戏是演不下去了。无奈地摆摆手,海未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从石椅上起身,拍了拍裙角沾上的灰尘——不值一提的小习惯而已,爱干净总是好的。再挑上小指将被风撩乱了的耳发静悄悄勾回。刘海整齐有序,鞋带打得可爱——她喜欢的蝴蝶结形状,万事俱备,只欠佳人。

 

  “今天的课结束得很早啊,下午怎么打算,小鸟?”忤逆事实的话。海未嘲弄似的笑了笑。

 

  “嗯,嗯?和海未在一起不就好了吗,难得这么一个自由的下午,不好好珍惜的话可是暴殄天物呀。”不知从哪初口袋掏出了巧克力棒,小鸟面若无事地把高热量零食含在嘴里掂上掂下,一点不像享受美食的样子,反倒有些心不在焉。玩笑点来说的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那谁谁谁之间吧。

 

  “戏剧部最近似乎除了迎新晚会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安排了,我们这些学姐还得好好给学弟学妹们做个榜样,真是头疼。”叹了口气,海未原来也有这种困扰的时候呀!小鸟心中如此想道。

 

  “摸摸,痛痛飞,痛痛飞”小鸟亲密的举动在路过的旁人眼里或许有点“鲜廉寡耻”——抬起软趴趴的爪子搭在海未顶头上婆娑婆娑,靠着娴熟的手法安抚着身边人。尽管她并不怎么难过,只是稍稍对信赖的人抱怨下生活中的点滴而已,不过作为恋人的身份来说这点小题大做也未尝不可,爱情可是需要精心照料的。这就和小时候一样,整天被穗乃果拉着东奔西跑爬上爬下的海未总是容易受些诸如跌破了胳膊擦伤了小腿一类的轻伤,忍不住痛的小海未也是个泪腺发达的孩子,每当她鼻子一红,眼泪哗啦呼啦地顺势流出,就会有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靠上——“痛痛飞,痛痛飞,海未不哭不哭啦,嘻嘻,来笑一个吧。”回头看见那对令她心安的琥珀色眸子里闪烁着的治愈,任她多少痛苦此时都化为乌有。

 

  谁能想,小时候那只啼啼闹闹的爱哭鬼海未,也就经历了这么短短十二年光景,现在已长成一位知书达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散着书生的儒雅之气,为人正直沉稳,深受后辈的信赖与憧憬。举止端庄,言行得体,相貌出落得标致有加,在校内也是位不折不扣的人气偶像。

 

   尽管离开“偶像”这行已经一年有余——从聚光灯照耀的舞台与粉丝们噙着眼泪的不舍中告别,重回到一个平凡人应该的平凡人生,这反倒还更让海未觉得自在。

 

  “真是的......”海未扭过头,这下子有点害羞,逃开了小鸟的视线,身体却温顺得很,贴得更紧,气息来得更慌乱了。

 

  “不喜欢了吗?”陷阱已经铺好,嘿,傻乎乎的小兔子似乎被夹住了腿!她在心中偷笑着。

 

  “不,倒不是......只是小鸟这样的....有人在看着呀.......”

 

  环顾四周,海未说的似乎没错,她们已经吸引了至少来自四双眼睛投来的目光——或好奇,或惊异,或浅浅一笑的理解,还有视若无睹的旁人。这再正常不过了,毕竟是这所无人管束的大学,课业之外的私生活不会受到任何干预,要想整夜整夜在Love Hotel里寻欢作乐也未尝不可,那一类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颓废与糜烂的生活从某些层面上来讲的确具有十足的吸引力。当然也包括园田海未这个看似与其毫不沾边的人在内,如果只提偶尔的话,偶尔。

 

“假如有一天醒来找不着小鸟了的话,海未会怎么办呢?”风渐起了,拉起她的茶发纷乱在居无定所的秋烟中,那自湖面缓缓晕开,这才悄悄地攀上湖岸,离日落似乎还遥遥无期。钟塔的指针正缓缓张开夹角——反方向逆转,低沉浑厚的钟声敲回到正午零点的忧愁叹息,月色正美,夜空扫清了早秋的茫茫星光,打理得一片干净无暇。

 

故事还来不及结束,倒不如说是还没到该落下帷幕的时候。两人就读的学院坐落在某个废弃已久的游乐园的遗址之上,但在重新修筑校舍时却保留了不少过去饱受人诟病的游乐设施的废墟,以及不少当年用作装饰的所谓“世界奇观”的复制品,拙劣的伪造品。不得不提一点的那座写满了回忆的老教堂,隐没在荒草野花的簇拥中,常青藤无拘无束地疯长——盘满颓圮的大理石墙,那已经被岁月染上了污浊的色彩。小丘并不算高,坡度平缓,还有条特地修筑的小道蜿蜒通往位于顶部的教堂,人迹罕至的石阶已经被干涸的苔藓占领。若是放在雨后,稍不留心便会脚底一滑摔个人仰马翻,这苦头海未已经吃过不止三五次了。乌毛蕨早早就占领了无人打扰的山坡,每一寸凡能生长的土壤都让它们见缝插针地挤满,长长的叶簇总是在阵风的挑逗下撩得小鸟裸露的小腿痒痒的。阳光不属于被高大树木宽阔繁杂的枝叶覆满的这里。

 

  “那我就找回你。”海未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即便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假设,也透出她心中不移的坚定与对身旁人的重视。

 

  “踏遍天涯海角,乘着轻飘飘的纸飞机落到你身边。”

 

  噗嗤。这回轮到小鸟没稳住,刚才画满一脸的忧郁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变作化开乌云的明媚笑容,半掩住嘴想尽量保持优雅地放出极克制的笑声,可还是让海未听在了耳中。

 

  “所以别再抛出这样的问题了,实在是...”咬紧下唇,目光黯然划到眼角,海未仿佛要让空气都停止了喘息般顿住脚步。

 

  “无法接受。”掷地有声的四个字,简简单单,代表了海未的全部心情。

  

  “那只要抓住小鸟不就好了吗,像现在这样——”小鸟话音还没落下,最为急先锋的右手已经握上海未了的手腕,顺势直上,插进她指间缝隙,缠住——折下紧锁,不会让你离开的,海未。缥缈的触感在下一秒流过后就化作一片虚无,阵雨急匆匆落下,教堂传来落幕的钟响——开始与结束的钟声。雨水凄冷,坠在海未心中,渐渐将小鸟模糊的身影冲刷殆尽,等稍回过神时剩下的就只有空空的轮廓,仅凭记忆捏造出的那人恍惚之间已经消失不见。

  

  复制品,劣质的复制品,不过是以假乱真的伪物而已。

 

  花窗析出七彩华光,向所谓全知全能的主奉上至诚的信仰也毫无意义。教堂高耸的八角尖塔下被斑驳的光影铺满,迎向朦胧中淡淡的阳光,海未双膝跪地为自己祈祷着——或是在为别的谁祈祷着。七叶花饰荫蔽中殿,尖拱如士兵般庄严伫立,悍守少女深眠的梦境。滴水口的怪兽嘴残缺了一半,干涸了多年。

 

  孤身一人远行至万里之外,列车的前程依然望不到边,西伯利亚的天蓝云白,风雪尽情扑打车窗,直到海未觉得有些心烦了,再受不了那些迎面而来却被横隔在外的精灵,一把合上浅灰色的正十字绣饰窗帘——诸如这类的东正教标志她曾在某位友人家中见过,作为绝好的写作素材。

  

  同小鸟的距离正渐渐被进一步扯远,她们之间已经相隔超过三千公里——小小的纸飞机难以跨越,遥远空间的障碍与不断升温的思念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想念你,无论身在何方,无论位居何处,有你在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除此之外皆是镜中花水中月,抵临手指的冰凉只不过是溶入一汪清池的水,全没有半点实感。嵌入指缝的是诸行无常的北风,荒原中走来她心中日思夜念的幻影——脚步徐徐,长发飘飘,笑容依旧甜美,轻启双唇,细若蚊吟的一声呼唤传来:

  

  “海未”

  

  猛地掀开窗帘,海未两手趴上窗户,歇斯底里地往外张望,视线投向澄澈的天空——一无所有。投向积雪的冻土——一无所有。没有白雪皑皑的荒原,占满全部视野的是漫无边际的针叶林,临近北极圈的世界比起往常熟悉的空间来说要清净不少,也要寂寞不少。

 

  毕竟身旁是空荡荡的,心里是空荡荡的。海未习惯性地想去握住,却发现手边空无一物,舒展舒展手指,没有扣上指缝的温热,银白的北风擦肩而过,纸飞机纷乱在东去的大雪里,携着思念回到家乡——春暖花开,野樱染红了漫山遍野。

 

  “旅途愉快,愿群星照亮你前行的方向。”消散在绵绵秋雨中的告别久久挥之不去,想伸手留住刚才那轻易许下的承若——都说海未一诺值千金,可无奈这次得失约了。它噗通一声扑了个空。

 

  “客人?您没事儿吧,客人?”乘务员见到海未的异状后担心地赶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询问者她的情况如何,那眼神里闪着一点点恐惧——这位素来沉默寡言,言行举止处处优雅得体的客人,怎么就突然变得像另一个人了呢?这样怪异的目光注视下让海未感到自己受到了不应该的侮辱,关于那颗向来高贵的自尊心得不到应有的尊重而掀起的恼羞让本就敏感的她更是勃然大怒,但很快这如阵雨般袭来的怒气就被另一方更强大的自持力给压制,她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至少从面部表情上来说是的。

  

  “抱歉。只是看到了难得一见的西伯利亚棕熊而有些兴奋罢了。”说着这样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拙劣谎言,海未强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额头上汗珠沿着脸侧滑下,她赶忙拈起手帕擦去紧张的表象。

 

  “那就好。您还真是像个孩子一样,和外表看起来一点不同呢。”乘务小姐将就着她的谎言把对话继续了下去,或者说是给了海未一个至少是有脸面的台阶下,只是顺着话接下去,再辅以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就能化解此次让她颜面尽失的荒唐举动。

 

  “或许吧。您还有工作吧?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再打扰吧,现在我想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视线再一次投回静悄悄的云杉林,积雪被抖落洒下——离城市已经不远,从车内广播传来的讯息预示着即将重返文明世界,终于要离开这古老蛮荒的原始森林,相比友人已经久候多时了。真想来一杯暖身子的热酒,就算驱一驱寒气也好,让酒精洗洗喉咙,顺便打整下错综交杂的思绪——扰得她精疲力尽,心烦意乱。

 

  列车放缓速度,慢慢驶入小镇空旷的站台,远远望去只有一抹紫色突兀在雪色的建筑群中,似乎前来迎接海未的人和计划中稍稍有些不同——绘里呢?噢,想起来,正好也是这周因公出差,到远远的圣彼得堡去处理点麻烦的公务,想必也是在经受着和海未相同的思念之苦吧,无人陪伴的旅途多是寂寞的。

 

  “好久不见。”

 

  “咱也好久不见海未了,看到还是这么精神的样子就放心了。上个月还在和绘里亲聊到说海未和小鸟现在该是怎样了,毕竟自新年回去过一趟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呀,对了,小鸟呢?身子还好吧?一个人在家没关系吗?我记得从以前开始她就挺粘你。最近工作的进展如何了?如果觉得累的话可以随时打电话和咱谈谈心哦。对了对了,咱家那神社的香火还算旺吧?”连珠炮似的抛出一大堆话的希过于热情了,反倒让没有一点防备的海未感到无所适从,一时间甚至没法开口,半个字都吐不出来的她呆愣在随风卷来的细雪里。对,活像尊精致的大理石塑像,还一定得是出自大家之手的名作。

 

  “啊啦,一不小心就说了这么多。哈哈蛤,还真是不好,其余的话就留到屋里去讲吧,长途旅行辛苦了,一路上没好受些苦吧?让你不远万里跑到这穷地方来,绘里亲也真是的,当初回国直接去到更西边的老家多好,非得到这穷乡僻壤来。唉,可也是个好地方,清净自在,过日子的话这节奏刚好。”继续发挥着强大的话唠功力,比起学生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东条希小姐拉着海未一路寒暄,慢悠悠朝她家走去,就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希这一路上从始至终就没消停过。而海未呢?只是招架,单方面被动地招架接连不断的询问,她现在身心俱疲,整个人都处在即将崩溃的边缘,但还差一点,还差那么一点点——好想倒头大睡,管他三七二十一。

 

  “到家了,就是这里哦,咱和绘里亲温馨的小家,嘿嘿。”颇有些自豪地指了指自家屋子,一处不怎么显眼的复古式独栋小洋房,屋顶的正十字架装饰点缀出浓浓的东欧风情。点着壁炉,噼啪的火焰迅速驱走了屋内的寒气,温暖渐渐升起,踩在舒服的土耳其毛毯上更加唤起了海未的睡意。似乎是在今天司掌睡梦的神明大人对海未青睐有加,格外地关照她——就这么突然栽了下去,两眼合上,恰好落在希的肩上,被她稳稳扶住,安心地又一次沉入梦境。

  

  “辛苦了,海未,你也累了吧,好孩子,乖乖睡一觉吧。”最终将海未抱进了客房软软的大床,希就像待自家孩子那样为她换上轻便的居家装,再盖好厚实的天鹅绒被子,羽绒枕温柔地接过了这位客人。一切都让海未在迷糊的意识中感到亲切无比。要怎么说这感觉才好呢,家?或许是吧,家的感觉就是如此,温暖,心安,把回忆偷偷调包,以假乱真。

 

  在心底深深的阴暗角落中,那个微弱的声音仍绝望地哭诉着:

 

  “没有她在的地方,再怎么也只是称不上‘家’的名义”

 

  说到底都是精巧的复制品。沉睡的海未快要溺亡在朦胧的意识之海,直到连最后一缕光也消失了。究竟应友人之邀孤身行至遥远的异国土地是否应该已经不重要了,唯一还让她牵挂着的只有留在家中的小鸟——分别是如此令人难过,哪怕就只是暂时而已。所有的动静都没了踪影,仿佛世界被淹没在一片弥天大雪之下,隔着七八米间距那路灯昏黄的光吃力地点亮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长坡道,连星星都黯淡了。置身飞雪之下无所凭依的海未双肩和发顶早已染成厚实的灰白,喘出的热息在接触空气的瞬间便凝结成一缕白雾腾空而去,了无踪影。也是在这视野被不断收束,充斥眼帘的渐渐只剩下茫茫然的纯白色的十字路口,异国的迷宫困住了海未,无论往哪个方向行,最终都没法走出恶意的陷阱。她被梦魇玩弄于鼓掌之间。

 

  “那只要跟着心中的感觉走出一条路就好了。”海未是这样想着,步子慢悠悠迈动,深深陷阱过膝的厚厚积雪中,费力地拔出——再跨出,踩下,没多大的实感,明明应该是体力消耗极大的运动可身体却仿佛有着无限涌出澎湃动力,每一步都越发轻盈灵动。她像是云中漫步,而非大雪中的蹒跚慢行。

 

  “这路应该是正确的,它或许就是通往迷路的出口。”如此乐观的想法让海未心生一缕全新的希望之光,却让狡猾的欺诈师觉得甚是可笑——天真。因此为再为她安排了一场恶意的玩笑,把这火苗点得更旺些吧!来看看那连千颗太阳都比不上的她浩然的勇气吧!

 

  “海未”

 

  让海未心中不由得一颤的声音自坡道顶端沿着坠下的雪花一道传来。她陷住了,双脚完全不听使唤,被体温融化的雪水源源不断渗入高高的狐毛长靴中,整个被保护着的小腿和裙下裸露的大腿部分此时处在同样的境地——被冻得微微泛出娇嫩的淡红色,衬着雪色的肌肤更显迷人。原本深棕的貂皮大衣现在给大雪染了个色,稍远些的地方望去已没法分辨何处是雪坡,哪里是海未。她成了只迷途的雪兔,连银狐都懒得搭理的被遗弃者。

 

  接下来是消失。海未追寻着的身影第二次隐去了行踪,和先前一样的骗术继续把海未耍得团团转,兜着圈圈慢慢绕,如同走不到尽头的莫比乌斯环那般,永无止境地徘徊在同一处空间内。真是恶毒的陷阱。给了她诱饵,却是在戏弄一头蠢驴的胡萝卜般只让往前追,却绝无任何可能握住希望。

 

  躺在床上的海未面色并不太好,眉头紧蹙,呼吸紊乱,本该粉润的双唇褪去了色彩,脸色是心忧的惨白。汗珠接连挤出,打湿了枕套和绸布,因紧张而挣脱控制的双手无意识地拉扯着床单,凌乱出一条条混乱的皱褶。种种迹象都在昭示着一个海未拒绝接受的事实——离开小鸟之后的自己甚至连这副皮囊都已经没办法好好管控。

 

  纸飞机翩翩滑翔,从那束侧马尾消失的轮廓中顺风直下,拨开雪中不纯不冻的薄雾,一晃一荡,一转一悠,聚焦着海未目光的白色折纸终于是稳当地落在了捧开的手心中。相触的那一瞬,阴霾的世界顿时绽开了明媚——春暖花开,野樱染红了漫山遍野。

 

  “醒了吗,海未?”厨房里蓝色的火苗正要将刚盛满的水煮开,蒸汽顶着锅盖像个好动的孩子般欢闹不止。从床上迷迷糊糊起身的海未揉揉眼,甩了甩脑袋尝试让自己更快地恢复清醒,再顺好乱作一团的长发,穿上室内鞋下床离开卧室,客厅里流着股芋头汤的香味,对这味道她十分熟悉,是真真切切的感觉。

 

  “欢迎回家”

 

  十字架奏响钟声,空旷的小街上难能见到几个人影,自窗户往外探去,当下正是北半球的隆冬时节,这极北的小镇更是几乎二十四小时都被夜晚笼罩,路灯照亮漫漫长夜,寂悄悄的橙白色光晕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拄着歪歪扭扭的拐杖散发出没什么意义的光热。

 

  欢迎回家,海未。东京的雪今晚也是大得不行,要先来一份暖心的热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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