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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海鸟】宠儿

  入冬以来时间走得甚慢,往些年早早便会南去的候鸟群如今都还驻留在窗外的枝丛中,翠绿仍旧的繁茂枝叶把冬景点缀上了层夏末的余韵。而她却不得不卧在同样雪色的病榻上,整日微笑,无缘自由,只是凝望着北风携走满园花色日益荒凉的这光景,而进食饮水的频率也随之与日渐减。

  “别太担心,小鸟的话,一定是被神眷顾着的孩子。”

  “是神一样的孩子吗?”南小鸟瞪大了疲惫的双眼,一对眸子中泛着蜜糖般甜美的童真。迎面而来的晨光升到了恰好的弧度,光线越过白羽缓缓沉下,触底的一瞬又乘风而起,升空远去。

  “或许是神的宠儿也说不定。”海未站起身来,将窗边遮光的布合上,原本铺满病房的琥珀色光幕便被掀去。她说着连自己都不明所以的话。

  “小鸟不是很能明白海未的话。”她顿了顿,稍有思考后继续开口道“不过比起神大人来来,小鸟大概还是更希望自己能做海未的宠儿吧。”

  她的笑容唯独在这时候显得无比明媚,也许是难以言喻的某种心情略微施了点儿渲染,挑起画笔挥下了极不起眼的一片灰蓝。小鸟想着即将到来的离别,心中再清楚不过地明白无法去改变这既定的现实,但仍抱着希望——至少为她留下自己的色彩。

  “是吗,但我没办法唤来奇迹,也没办法使你痊愈,所以呀,说到底还是无能为力。”苦笑着讽刺已然接受命运的自己,海未回到圆椅上,将恋人的右手抬起,翻过掌心,落下指尖,在她无所防备的软处划下轻飘飘的三五个字母。

  “写什么呢?手上明明痒痒的,可又使不上力,像软乎乎的绒毛在撩来撩去。”

  “海未总是这样欺负人。”

  “从小就是。”小鸟又这么补充一句。

  “明明是小鸟才对,八岁那年是谁把谁扔在公园里躲猫猫却自己回家了呀。”

  “不对,那是海未自己傻傻的呆在那儿。等到了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小鸟和穗乃果还以为海未都已经回去了,所以被欺负的是我们才对。”

  “谁叫海未就像根木头样,能多懂懂人心就好了。”

  她抬起手来遮掩未能全部用话语说尽的心情,浅浅一笑,尽力保持着不露唇齿的优雅仪态——可指缝间却还是俏皮地透出了小白牙的一抹,和恋人一模一样。

  “就算你这么说……”

  “怎么说?”南小鸟饶有兴趣地乘胜追击,偏过脑袋,眨巴眨巴着大眼睛递出露骨的爱意,眉睫之间传去应时的秋波阵阵,用目光诉说着心中绵密的私语。

  “需要笔吗?”

  “唔,抱歉,病院里其实并不太容易找到这类东西。”

  “不过海未想要的话,也可以拜托护士姐姐看看,或许能要来一点儿吧。”

  “好了,别说了,你更需要休息。”

  “有伯母委托带来的东西。”一面这般说着,海未一面转身从背包中取出用可爱系的粉色布团紧紧捂牢的包裹——看上去是形似便当的盒子。

  “妈妈叫带来的?”吃力伸长着脖子往海未膝旁望去,南小鸟多少有些好奇,那毕竟是自己母亲送来的“慰问品”。工作繁忙的她少能来探望女儿,尤其是近来越加严峻的形势,在下院的党争日益混乱的大情形下,加之军方长久以来的虎视眈眈,好不容易通过普选权而占有了议会一席的夫人也是为政事愁碎了心。

  “也不知道还能有几次,见到小鸟的时间或许之后会越来越少了。”海未温柔地搅着银匙,碗中莲子羹还是一团稠状,腾腾热气还未散去,氤氲着旋空远去,融入秋风——忽而消失不再,无声无息掐灭在不纯不冻的那淡淡薄雾中。

  “我想尝尝。”

  “再等等,还有点烫舌。”

  “……既然海未都这样说的话,那就乖乖听话好了,嗯哼哼。”

  她往后一仰,仍需要墙壁的支撑才能保持稳坐的姿态,如往常那般微笑着瞄向上方,视线被纯白的天花板填满,静止的浅绿色吊扇不再叹息,安心等待着被需要的下一个夏天的到来。

  “呼……呼……”园田海未一点点地,细心地为小鸟吹凉了碗中的慰问品,再亲自尝了尝,为调试得恰到好处的温度感到满足,舒心地笑了。

  “好了,虽然味道淡了点,不过还相当不错。”

  “妈妈真是个温柔的人。”

  “毕竟是对自己最爱的女儿吧,哪怕把你宠得没边儿也是理所应当的。”

  “来,张开嘴,啊——”

  小心翼翼地盛起一匙,左手还体贴地护在下方,海未缓缓地将匙子递近小鸟——贴上她的下唇,匙柄微微往上挑起,呵护地喂给她——小鸟满心欢喜地含下,笑容也随之不自觉勾出。

  “的确淡淡的,滑过舌头也没什么感觉。啊,其实根本就是妈妈忘了掺糖吧。”

  “看来伯母最近是手艺稍有退步了吧,每次见面时她总忙得焦头烂额,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真希望她别这么紧张。”更多是在为母亲忧心着,小鸟却对自己的病情不大在意,仿佛她才是个没事人——或者说对生命已经漫不经心,顺其自然了吧。

  不巧,一位未受邀请的客人拨开帘幕闯了进来,是朵翩翩振翅的红蝶,生着白洁的纹路,红白相间的二色蝶似是丰收的使者若无其事地前来探望它的下一位渡客。

  “这孩子真美。”

  它落在小鸟指尖,温顺地静静停下,收束双翅,没半点再离开的意思,就这么亲近地对这位行将逝去的女孩一见钟情了。

  “你也被蝴蝶喜欢着呢。”被恋人宠溺的目光拥抱着的小鸟却面色困惑,颇为不解地注视着那小生灵的一颤一动。

  “无论多少都比不上被海未爱着更幸福。”

  园田海未听见这话,眼角微微垂下,像是下了决意般咬住下唇,万分不情愿地开口,亲自施下最残忍的判决——

  “下周我就得走了,和父亲一起去驻地。”

  “实在是没办法推脱的责任,局势使然。”

  她已经不再敢面对那双眼睛,像是责难自己又一次的无能为力般将目光羞愧地往下躲去,光洁的地面似是倒映着她朦胧的轮廓,也倒映着她眼中无比清晰的自己的脸。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抱歉,快的话也就一两年,迟的话……”喉咙突然是梗住了,接下来的半句话怎么也都说不出口,海未心中一遍遍抱怨着自己为何是生在这强权取代了公理,巨浪将临却无处可逃的时代——被不可见的风暴卷入漩涡的正中,再怎么奋力的挣扎也只是自我安慰式的无用功。尽管随波逐流非她本意,可海未也不得不如此直面命运的剧本。

  怪就怪它生不逢时。

  “迟的话?一辈子是吧,小鸟明白的,这种话对海未来说,要讲出口实在是太残忍了。”她又一次毫无反抗地顺从了天命的海流,任由自己被这疾风骤雨卷入掀起涡流的风眼——那儿或许会有奇迹的风平浪静,天晴云舒。

  “所以呀——”小鸟撑起身子,几乎是倒下般栽向了海未,双手无力地搂住她的脖子,侧脸在失去支持的重力拖拽下直直贴向了海未——安心地合眼,在肌肤亲密间再留下更多恋人的气息。

  “那些话让小鸟来说就好了。”

  耳畔的轻声细语伴着温热的喘息吹过,触上后背并传遍全身的是令海未心疼不已的近乎冰凉的小鸟手指的划动。

  她也写下了同样的三五个字母,就同雕在自己掌心的交相呼应。

  视野之外的是海未紧锁住,没让眼泪决堤而出的双眸,钴蓝色长发更显压在她肩头沉重的责任——趋于深黑的难以区分的色泽被梳理得整齐有序,规则,纪律,大多这时代好的品行都不难从她身上找出。

  “到了那边之后我会常常写信回来的。”

  “嗯。”

  “也会给海未写信的,别太担心。”

  相互再嘱托了些临别的心意——大都是并不矫情繁杂的话,简单的三言两语便足矣,时间没留给她们太多闲余,每一刻都价比千金。

  ……

  “小姐,您总是望着西边,有什么东西吗?最近听医生说,病情乐观了不少,您的面色也好多了,真是替您和夫人感到高兴。”

  “是吗?或许是回光返照也说不定,快到樱花的花期了,对了,您知道满洲有樱花吗?”

  “满洲?那样苦寒偏僻的地方是生不出樱花这样娇弱的女子的吧,就算是偏要植下,也一定生不了根结不出花来。”

  “不过院子里那株是去年晚秋那会儿您的朋友亲手植下的吧,说来也真是奇怪,这才半年不到光景,竟然就生得这样高大,简直是神明的奇迹呀。”

  “是吗?或许吧。不过满洲没有樱花的话,那还真是遗憾……”

  小鸟困扰地笑了笑,埋下脑袋,目光细细品味了一番不慎坠入她掌心的三五朵浅粉色花瓣——用尽全身仅有的力气将这行将枯萎的花的尸体揉碎,倾洒在灌入病房的春风中,灰帘这时大开着,窗外的一切来客都受到主人热情的欢迎。

  她看见那红白的二色花蝶翩翩离去,晃摇着融进晨光中,消失在千里之外的白杨树下。

  “当时没有哭出来,真是太好了,海未。”

  不知早来的南风是否能好心好心,将这少女的思念顺带着捎去北方的黑土地里,待新芽生出时,自然会开出同等漂亮的花骨朵儿。

  “你果真是被神眷顾的孩子。”听见这话,今次轮到了她摇摇头,笑着说道:“不对哦,只是被海未宠爱着的孩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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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 南小鸟:
   近来通信渐少,实在抱歉。我在异国的土地上日子过得倒还算好,满洲的局势多多少少算是稳定了下来,既然身在首都,那安全自然不必为我过多担心,反倒是东京的形势十分令我忧虑。
   最近的日子请务必极尽小心,若非必要切勿登街出行,严防兵士军官,想必陛下已经下达戒严令,骚乱事件不久便能平息,愿你诸事安好,身体康泰。
   行文不便,就此为止,希望见着你的回信以告平安。
                                                    ——爱你的 园田海未
                                                    ——昭和十一年 二·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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