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文书柜

活着是为了承受

【海鸟】低气压

  倘若我们数着时间过日子,那日子就会变得慢之又慢,如同置身阿鼻地狱般叫人苦不堪言,使目光与意念、心思都通通汇聚在小小一环却内自封闭的表盘上,眼看着指针摆动而又对它无可奈何。这样细细数过来,我似乎已经五年——也许更长,或许七年,又可能是八年没见过南了,要不是母亲在收拾旧居时偶然提起说要不要把学生时代的“遗物”全部打包带走,说不定我会就继续这么把事情忘下去,毕竟记忆如日月光阴般总是川流不息。但等到夜深人静时,又心血来潮,从书柜底翻出了记录着不少在大学时代和南一起度过的日子里发生的种种或惊喜或忧伤(时至今日,我仍认为这是长久以来缠绕着她的如冷气流般挥之不去的特质,也是她的美)的小事的日记本。
  某年某月某日,月火水木金土日,阴晴雨雪,她对琐事的喜怒哀乐,以及我对学业、生活及感情的感想——至少最后那个问题几乎无一不是牵扯在她身上的。要相信用简洁的只言片语作记录的材料要比一整篇乃至于数篇繁杂混乱的东西有价值得多。当我再需要从这些过去的土壤中汲取养料,曾经去繁求简的好习惯就会开始发挥它的功效了。人常说女人如花,风华正茂也好风情万种也罢,在我年岁尚小,少不更事也未经人事的时候,总觉得这都是遥远得好比银河般的描述。当日子一天天走下去,就像她寄来的信里说到的那样已经不知不觉就被推在了三十岁这道大门跟前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不再是和她一道爬上树后,又因为不敢下地而不争气地哭出来的小女孩了。二十世纪对当代人来说,和已经过去的几十个百年是没有多少区别的。
  我从没想过会过得这么快。昨天的友人们不过眨眼一瞬工夫就都成了记忆之池下的一叠沉沙,绚濑也好东条也罢——当然,这是更往先一些时候的事了,再继续往中学时代追溯,可一众友人里,就像某人对某人总有着独一无二的意义那样,于我而言,这个意义就是南——南小鸟。至于余下的人们,尽管并非个个都一帆风顺,但总归是各自在各自的人生路上有条不紊地走着。总之,彼此间的往来是岁月分别后的日子一天天少了,再以春秋为单位计算的话,则只和她们在年初互寄问候时才会隔着电话线聊上几句。聚散离合,平常事。
  而南不太一样。直到真正跨出大学这座温室,相互被冲散在生活的海潮里时,我才慢慢感受到时间是没法抗拒的,以至于悄无声息中渐渐放弃了对它的抗争与挣扎,最终承认了和小鸟之间的联系会同样悄无声息地减少、褪色,直到最终也落回到和曾经的友人们那样彼此形同天涯的境地。可南仍然有些不同,无论过了多久,她总能通过不经意的一点动静牵走我的心,也许连她本人也对此毫无意识,只是隔着半个日本的距离时不时分享着自己远在他乡的生活点滴。较之东京而言,南方的日光与海浪都怡人得多,我想她会在远离故土的城市里过着一种自在而惬意的生活,毕竟从小到大小鸟都是这样懂得照料自己的人——无论身心。
  而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我是昨天才从母亲那儿知道南要回东京一趟的消息。自从毕业后远走西南,距今为止的几年里我从没听说过她要回来,即便是新年这样的日子,也只是遥遥给家里通个电话,顺带捎上一两句祝福语让带给园田家和高坂家。这是我们同她为数不多的联络,但也几乎没有意义,久而久之对我来说,南就这么成了回忆里的符号。
  “昨天来电话说小鸟回来了,你要去见一见吗?”
  “嗯?”
  当时我正忙着收拾东西,踩在凳上把书柜里的收藏一本本抽出再放回地上,整理好以备装箱。
  “那边说想和小海见一面。已经好多年了吧,海未怎么想?”
  “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说会联系你的。”
  “嗯,知道了。”
  有东西不见了。
  “妈妈,”
  “什么事?”
  “宫崎先生的书……”
  “哪位宫崎?”
  妈妈也许是想到宫崎滔天了。在大学的时候,我确实曾受到小鸟的影响而对他有过兴趣,恐怕对母亲来说那才是能把我和“宫崎”姓联系起来的对象。
  “宫崎市定。先生的全集第一卷怎么不见了?书柜上刚好漏了这本,岩波书店九三年那版,就是去京都之后爸爸送的那套。首册不见了。”
  “大概是哪天收拾的时候放混了,再找找吧。是不是留在京都了?”
  “应该不会,毕业的时候所有东西都带回了东京,一定是在家里了。我再找找吧,还有当初杉山教授注批的笔记也……”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
  “八八年新版的六卷本桑原陟藏先生全集,羽田博士的论文集,狩野先生、内藤先生、白鸟先生和加藤先生等人的著述……嗯大都还在。”
  又有了一种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尤其当看着这些大学时代日夜翻读而后又渐渐被我冷落了的书时,某种别样的怀念与距离感便冷不丁一下从心底升了起来。因为心思都被孩子们牵走,自然也就没法再像过去那样醉心学术。总被各种各样让人无可奈何的东西干扰着,可也另有一番别样的成就感。琵琶湖畔的冬雾和南一样是属于人生的上个阶段里的记忆,工作后难免会一点点忘掉,只留下少许较为特别的闪光——就像从共鸣中诞生的一个个有关爱情的闪光一样,无数的节点——而不是整块大块的记忆,是那些彼此间相隔或长或短的闪烁着的光点串起了过往的记忆。第一次被她吻了额头,第一次感受她灼热的呼吸在耳畔不受控制地喘出,如此种种,通常能让人们牢牢记住的无非也就是这类弥足珍贵的日子里发生过的使人难以忘怀的回忆而已,就像灵魂依附在形体上一样。平常事。
  “下星期就走吗?”
  “嗯,下周走。”
  “那还真应该明天去见见她了。”
  “你和小鸟……也好,二十多年就像弹指一瞬,总觉得海未和小鸟都还是小孩子。”
  “要是男孩子的话,这时候都该成家了,”话才刚一出口,我看见妈妈的眼神一下落寞了下来,“不过小海照着自己的想法活下去就好,不用在意这些。”
  “嗯。”
  三十而立,而立之年。
  “不过也真的很巧,走之前正好赶上小鸟回来。她是在广岛对吧?”
  “是的,和松山只隔着濑户内海。”
  “那以后想见面也很容易,比起东京来说要容易许多了。”
  她在西边的时候,我在东京;而这一次,会不会是她回东京后就再不打算回去了呢?我就要去比起东京都来说冷清得多的四国了,到夏目先生、秋山兄弟和俳圣的故乡去继续工作,和妈妈开玩笑说是希望能“门前桃李,广遍日本”。
  “要是她是打算回东京工作的话,就真是哭笑不得了。”
  噗。
  难得看见妈妈这样轻松地笑出来。
  “那这就是天意了。”
  错过。
  “妈妈!”
  “总之,我们先把行李收拾好吧。明天去见见她也好,如果确实想海未说的那样,”母亲顿了顿,若有所思后接着说,“也不见得是坏事。至于小鸟的事……海未觉得没有后悔和遗憾就好。”
  “嗯。是求仁得仁的事,我相信对她来说也是这样的。不遗憾,也不后悔。话说回来我也很想再见见她。分开已经好几年了。”
  “从心所欲就好,小鸟也是好孩子,无论如何都是讨人喜欢的孩子。”
  母亲说得对。
  今年初秋的黄昏来得比往年要稍稍早一些。时针才刚过六点不久,窗外就已是一片壮美而浓烈的暮色了。远方一座静止着的塔吊直直树在视野边缘,零星的几只归鸦停在电线杆上歪着脑袋打量四周。晚霞呈弧状划出一道由浅蓝渐渐过度向深黑的海岸线,柔和的橙色与金红色像蛋液般调和着两片各不相同的天空,穹顶蔽覆着地上万物,一泓辉光匀称地自西向东涂抹开。群星与新月已经现出了身影。夕阳是跃出海面的鲸,令人望而生敬,再缓缓沉下。
  晚餐过后洗了澡,回到书桌边久违地翻开了学生时代曾经喜欢过的小说,沉浸在明治文人们那股有着非凡韵味的作品里度过了余下的几个小时。直到夜深。梦里如愿以偿地像小说所描述的那样去到了热海的温泉,醒来后却幽默地生出了希望能和她一起再去一次静冈的妄想。
  和南约在荒川一带见面,就在某间能从窗边看见缓缓流入东京湾的隅田川水的店里。原本预计在下午两点左右,但还是不自觉地早早提前了一个钟头就到了地方,一个人找了靠窗的双人座等着她。
  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那么一丝丝期待,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年等着心上人那样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跳。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我记忆里关于小鸟的模样已经开始有着朦胧,像被笼在一层雾里般飘忽不定。她会不会也和我一样紧张呢?也许一样,又恐怕不大一样。
  “小海?”
  “好久不见了。才来吗?我猜照海未的习惯,一定在这坐了有一个小时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呀。嗯,容貌俊美的海未,眉宇间透出温润与英气的海未,真好。”
  “你也一样,和以前一样。”
  “嗯哼。”
  她放下包,径自坐在我对面,然后招呼侍者点了两杯饮料。
  “我记得海未不喜欢碳酸饮料的是吧?太甜也不好,那就……”简单吩咐几句后,她把目光重新挪了回来,正对着这边,“现在还是那样吗?”
  “是的,竭力保持着固有的生活习惯,早起早睡。”
  “读书,冥想和剑道?”
  “没法一贯坚持下去,工作上让人分心的事太多了。”
  “那倒也是。”
  她摘了墨镜,放进包里,再取出一卷卷起的东西递给我。
  “看看,”
  “什么东西?”
  “那边的室友给我画的画像,想让海未给它取个名字。”
  南微微笑了起来,像个撒娇着的小女孩一样等着回答。
  “先看看吧。严格来说我觉得这不是画像。但……其实也没问题,她说画的不是镜子里的我,只是对‘南小鸟’的印象。可话说回来,画画不都是这样吗?没人能在目光聚焦着模特的时候动手作画,落在纸上的作品都是画家们脑子里定格住的想象而已。”
  “听起来像诡辩。”
  “可小海没有反驳我。”
  好像我们从没有分开这么久,只是昨晚才在岔路口告别了而已,聊天起来没有半点疏离感。
  “这……”
  展开画像后,我认为那根本不能算作是“画像”,而是一张像吸食鸦片后沉醉在幻觉中的涂抹。整个画面用繁杂、密集却无一不属冷色的几何图形填满。细细分辨,在棱角和线条中隐藏着许多个画家的秘密:葡萄藤边折腿睡下的妇人,肥壮的骏马与雪峰,同属雪色的海鸟、浪花与弧状新月,帆船从巨港扬帆,异色瞳的黑猫正优雅着垫脚踏过苏丹宫廷的正门,太阳——一只黑鸢口中衔着的红苹果从金角湾外风高浪急的海面上升起。底端用粗糙的突厥语(从行文上看,作者恐怕是惯写西里尔字母的人),并用几个字母注明了这幅画所呈献的对象:Minami
  我想小鸟是明白个中意义的,这确实是作画者为她而作的画像,藏着一份极为深情而浪漫的告白:是用米尔维安大桥的胜利者命名的城市的隐喻和无数个赞美。
  “如果是海未,会怎么命名?”
  “冷漠的……”
  首先浮出脑海的是定语。
  “冷漠的?”
  “南想听后面的那个词吗?”
  “如果小海想说的话。”
  她皱了皱眉。
  “公主。”
  “还真是一个一言难尽的名字,”她把画收了回去,“有什么理由吗?”
  “没有,只是看到这幅画的第一印象而已。”
  “是天意?”
  “嗯,天意。直觉总是比我们的逻辑更诚实。让我猜猜,”
  “嗯?”
  “这幅画的作者……”
  “停,”她叫住我,“让我来问。它的作者从中看见的是我,可我猜,海未看见的是纳迪姆,或者再缥缈一点——是鲁米,是至福的鸟儿和长长久久回荡在祆教圣火旁的诗和歌,对吗?”
  我们仍能自然地像学生时代缩在同一张空调毯里谈天说地那样聊天,似乎我从来没离开过她。
  “是的。”
  “毕竟女为悦己者容。”她把话锋一转“我准备回东京,工作也已经找好了。”
  “我也是。”
  “小海也?”
  她露出一丝形同惊愕的脸色。
  “和小鸟一样,我也准备换个地方工作,也已经安排好了。”
  “那还真是……不巧。不对,也很巧,也是一种巧合吧。”
  “是的,也是巧合。下周就走,去离广岛不远的松山。”
  “我们又分开了。”
  我看见她掩着嘴,耐人寻味地笑了起来。那是苦笑。
  “不是分开,是‘错开’,我们又错开了。”
  “嗯。我明白的。”
  “不过也好,我们不是第一次这样各奔东西了。”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心动。”
  “这么说,是‘又’吗?”
  “不是‘又’,小鸟。是别的词。”
  是一如既往。可我不想亲口说出来。
  “嗯,我也明白的。就说到这里吧。”
  “谢谢。”
  “还合胃口吗?”
  她指了指杯子。
  “又不是菜,饮料的话都还好。”
  “不反感就好。走吧,我去结账。”
  “去哪?”
  “去静冈吧,静冈,再去一次。小海不会拒绝我吧?”
  “不会。”
  她大步流星地走在早秋的大街上,背影比从前多了几分飒爽和坦然。
  “还慢吞吞等什么啊,呆子,要牵着领带才肯走吗?”
  早知道该穿得随意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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