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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曜梨】点到为止

  雪从十一月就早早下了起来,到了年关将近的这阵时候,云就总盖住太阳,有时一连小半个星期都见不着放晴。低矮而苍翠的山峦向视野尽头悄无声息地绵延着,以其自太古以来的庄严与静默,远远守望着远离战火的北国大地。
  樱内梨子在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中,除了为墨水总是不够用而发愁,其余时候能往她那泓心池里激起一点儿波澜的,恐怕就只有如金子般珍贵的温暖日光和隔个三五天到访她家的好心村民了。
  那是个看上去和她年纪相仿,却比她要更积极、仿佛时刻保持着对生活永不熄灭的信心的女孩子。乡野、山林和雪夜,似乎是这些对樱内来说极度陌生、像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世界的诸多名词锻炼出了渡边这颗乐观而坚韧的灵魂。樱内是跟在曜的身后,穿着一件单薄的紫斜纹哔叽料子和服就冒着小雪和对方一起到夜里的田野上去的。视野不明的夜里,渡边远远看上去就像个少年。她下身穿着便于走动的裙裤,上身则随性地在白色夹衣外披着件单层外褂,后来又因为梨子止不住地打喷嚏,于是就大方脱下褂子遮到了梨子肩上。起初,樱内还有点不知所措,说不出一声谢谢,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或是拒绝这种状况——诚然她也不可能拒绝这份好意,加之自己确实从上到下处处都感受到了北方的冬夜可不是东京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寒意就让她不由自主地走近了曜。渡边若无其事地走在前边,为从事农活而领到的白色胶鞋上扎着浅蓝色绑腿,清爽的灰色短发挂了有少许隐隐可见的雪花,在冬夜难得晴朗的月光下——尤其在走在她身后的樱内的眼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由的魅力。梨子从后边望着曜的背影,迎面刮了一阵风来,她不由得扯紧了对方让给自己的外褂,脑袋往旁侧别过去,眯着眼躲避风里掺杂着的细碎的雪晶,可曜却没有半点反应,似乎这股风就是单单冲着自己来的而刻意忽略了在前面的那位。她停下来,转身看着梨子,说:“梨子冷吗?这边的风一到了夜里就作祟得厉害,本地人也得打几个哆嗦。”然后是一个苦笑。
  “有一点,但还好。曜习惯了吗?”
  借着这个当口,梨子匆匆两步跟了上去,又因为路窄,容不下两人并排走,她就只能尽可能地和曜保持着一种一前一后斜倾着的位置,两个人这么一块儿慢慢地继续往前走。
  “总得习惯吧,毕竟是在这儿生在这儿长大的孩子嘛,风的脾气也好雪的脾气也好,就像东北地方的人一样有着股犟气,非得把人给吹认输了不可。比起东京来说,是不是就像一片还没开化的土地?哈哈哈,就算是现在这样的日子,也不能认输了呀!打起精神吧——应该这样说吗?要是有鲜鱼就好啦,可是现在不是季节,下次再和爸爸出海的时候,也给梨子带一点礼物吧。”
  往先的日子——在对战争的热情点燃了她的祖国并将国民拽入绝望深渊前的那些日子里,她曾随父母在帝都过着一种尽管称不上富贵,但也不必为生计而忧虑的安定的生活。而后一切都急转直下,她不得已而独自前往东北地方的这处老宅子躲避战火,往日记里写下对战争的憎恶和困惑,等到日出后又借口取暖匆匆烧掉昨晚留下的墨迹。
  “也许应该说是这边的人们心性更纯直,比东京人也更热情比较好吧……热情得有时候都快让人招架不住了。而且夜里总看不清东西,没有电灯和煤油就只能早早睡觉了。”
  “吃鳗鱼吧,鳗鱼可是治这个的一剂好药。”
  “可吃什么也治不了”
  “无论年景好坏,这儿的人怎么都能想办法弄来吃的,饿肚子的事虽然隔个几年就会发生,但听说比起以前已经好转了不少。曜我虽然也和梨子一样只是十几岁年纪,但记忆里其实根本没有对书里说的那些吓人的饥荒的印象。”
  “我也是。”
  樱内掩着嘴笑了笑,刚打算开口,就立刻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真是不好意思……”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低着头,朝渡边道了歉——原本毫无必要。
  “不适应风雪的外来人在这里还是不好受呀。等战争结束了,梨子要回东京吗?合浦的樱花可是也不输给上野的!”
  嗯?
  樱内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不如说她从来到这地方的头一天起就在打算着什么时候能回东京。她终究是个异乡人,这片苍老而厚实的土地于她而言是陌生的,始终难以产生亲近的感情。一道深壑也横断在她和渡边之间,虽然还说不上娇生惯养,但毫无疑问,梨子对过往的生活依然有着一种难以自制的怀念——她衣食无忧,在特别为女性开设的学校里读着预科,原本是准备在升入更高层次的学府时和同窗们一道去上野公园像往年那样赏樱,在樱花树下相互打闹,作几首拿不上台面的俳句自娱自乐的。
  可现状确实另一番景象:她,樱内梨子,和另一个原本不会产生交集的女孩子——渡边曜,两个人一起走在冬夜的田野里,让两份曾经并排而行至老死不会往来的生活在机缘巧合下碰出了少许火花。再是多么微不足道的火种也足够点亮一川星河,
  “等战争结束后,希望能回去。”
  樱内心中也怀揣着不安,她不敢去确认当战争迎来尾声的那天——假如确实有那么一天的话,樱内梨子不敢去想自家的旧宅是否还像过去那样是她自幼就熟悉了的模样。
  “无论如何总会好起来吧,等仗打完了,也别在乎日本究竟是输了还是赢了,等日子好起来了,我就跟爸爸说去念东京的学校。”
  渡边抬头望向月亮,给梨子比划着一个大大的梦想。
  “那我就在东京等着曜吧。”
  “不会让你等太久啦,我可是要绕着太平洋海岸丈量日本,然后把我家的船大大方方开进江户湾的。”
  噗。
  樱内被同行少女的梦想逗得忍不住笑了出声,可旋即又从中体会到了某种使自己感到遥不可及的积极的力量,在她看来,那就像被浪漫滤镜加工过的明治时代所特有的那股奋进向上的光辉。
  “所以东京见啦!”
  贴得近一些,樱内才看得清曜那副一如既往开朗而灿烂的笑容,在这个雪夜里犹如千颗太阳般明耀。樱内忽然萌生出了一种想从身后抱上曜的冲动,冷风冻得她鼻子通红,当她屏住呼吸朝前边走近一步,心跳不由得加快,周身上下的寒意被另一种温热的感情所融化。在她才刚抬起手,还怯生生地低着头甚至没碰到渡边夹家的布料时,对方忽然又回转过身来,自在地开口道:“还是回去了吧,太冷了。”
  樱内点点头,转身踏上归途前抬头像曜刚才那样望了眼月亮。
  行吧,这样也不坏,点到为止。
  第二天早晨。
  “一直以来都麻烦你了……”
  “起初我们还想,呀既然是东京来的姑娘——就是说樱内你啦,想必是在帝都什么好东西都吃过的,这阵日子一定比我们早习惯了粗野的乡下日子的孩子们要难受得多,反正家里领到的配给品也总能有剩,就商量着给送来了。一些苹果酒和两尾鳕鱼干,蒸热后浇上酱油就能大饱一番口福啦。要是再等一些日子,等开春了还能有螃蟹、虾姑跟乌贼卵这些水产,可樱花还没开,也就还不到时候。这些要放储物间吗?”
  “啊不用的!我自己来就好了。”
  樱内红着脸从对方手里匆匆接过礼物,渡边愣了片刻,然后挠着后脑勺笑了笑,简单道别后就爽快地回头离开了。
  日出得晚,冬天的清早还是和往常一样朦着一层薄雾,樱内梨子打算在三四月间回去东京,去带回几片落在河岸边的樱花瓣给渡边——或许是生在北方的樱花才更有生命力呢?也许吧,樱内如此打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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