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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绘希】意乱情迷

  “像您这样走可不行,要是木屐带子断了的话就只能光脚拎着木屐走山路了。前边那家店里有专门卖给像小姐你们这样旅行的人的胶鞋。要我说,最好还是换一双吧,待会儿雪要是下起来了,那路就完全没法走喽。您是外来人吧?城里的报社只有两所,到町公所去打听打听的话很容易找到您要找的人的。该不会是您先生吗?哎呀那可不好,把这么漂亮的妻子扔在家里独自到咱们这穷乡僻壤来工作,真过分啊。太过分了。您可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啊不,不是那样的……只是来找在女校时候交好的朋友的。我也是头一回到这么北边的地方来。”
  “不过嘛,像咱们这种靠山靠海的地方嘛,要是想吃点对虾面或者糯米团子一类的东西,倒是随便在哪都能找到。”
  “嗯,您说的是。那个,结账的事……”
  东条希取手帕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甚至来不及等店家找零,把五日元的纸币放在桌上踩着木屐就匆匆离开了。她还是头一回像这样独自一人出远门。说来实在任性,她仅仅是出于“想见心上人”这样胡来的理由,带着钱和预备好要交给绘里的信,临行前随口告知了好友西木野一声便出发了。
  云正从东边的原野上空缓缓聚过来。天色昏暗,下午四五点却看上去像是将要入夜了。冷风料峭,她的衣袖颤个不停,偶尔还得抬手护住礼帽,希就这么顺着风向一路向北沿铺石路往山的另一边走。
  听说她是在东北地方H市的某间报社任职,除此之外希对绚濑的情报几乎就一无所知了。说到底她们之间也没什么太深厚的感情,更不是所谓“在女校时候交好的朋友”,东条希总共也就见过绘里那么两三次:第一回是在帝国剧场的门口,她像往常一样碰到周末就花点钱去那儿打发下午的时间,某天离开后在等马车时瞥见了那个穿着衬衣束着长发,像个不世出的美少年般在街对面匆匆赶路的女人。打那时起她就被吸引了。自那以后她每个周六也去剧场,然后是周五,周四,周三,在剧场门前从下午到傍晚像守株待兔一样等了三个多月,从早春等到初夏,然后在某天落日时候终于得偿所愿。鼓起勇气搭话,稀里糊涂表白一份不可思议的爱情,看着对方如坠五里雾中的茫然表情时又像是意识到了自己干出了什么十足羞耻的事,涨红了脸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好在对方是个大方的姑娘,一笑带过尴尬,出乎她意料地邀请她共进晚餐。
  暂时留居东京的混血儿,同时还是无法回到动乱中的祖国的流浪者,即将去往北边的H市工作;金发碧眼,干净得远远看着像个做工精致的洋娃娃,实际上却比帝国大学的青年学生们更有英气,容貌俊美;常用名是绚濑绘里(Eli-Ayase),汉字或片假写法或拉丁字母都行,俄文名则要用到希无法准确发音的怪异拼写;年龄与自己相近,但稍稍要小一些,不过随着年岁渐长,几个月的时间早已经无关紧要了。这就是她了解的有关绚濑绘里其人的全部信息。
  过去,东条希向来是不大相信所谓一见钟情的浪漫故事的,那不过是求而不得的文人们笔下的自我安慰而已。她在大学时就毫不留情地化名往时下流行的文学同人志上投稿各类模仿心爱的作家笔风创作的讽刺小说,乐在其中嘛,衣食无忧的日子过得来无所事事,这算是她仅有的几分乐趣了。
  不过,对方还记得自己吗?千里迢迢跑来这儿,要是绚濑只把自己当一个远道而来的普通朋友接待的话,又该怎么办呢?山路比她想象中走得顺畅。比起东京来说,这一带仍和明治时代没什么不同,行人与马车都在只经过了简单修缮的道路上往来,无论如何都得在天黑前找到一间旅店投宿。
  手指连着裹住关节的皮肤都已经冻得通红了,每一次吸入冷气都让鼻子难受,然后再从嘴里呼出去,飘成一片白雾融进冬天。没办法,还是只能小步小步加快赶路。
  绚濑究竟还记不记得自己——作为一位爱慕者的自己,而不是匆匆过客的东条希。说实话她心里也没底,按理说也按礼说要上门拜访至少应该先给对方捎去一个消息,告知自己将来的时候,但她没这条路可走,毕竟除了一座城市和一个人名外,别的事情希一概不知,自然也就无所谓提早知会了。从北方南下的冷风向她迎面而来,空气中混杂着仿佛雪晶的细碎结晶。东条希忽然想到,作为外乡人的绚濑绘里是不是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呢?又恐怕这话说得不对,她或许只是不像自己这样有间稳定的住处而已。
  真奇怪。
  无法理解为什么世间还有人能习惯像蒲公英一样四处漂泊的生活,她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可心里却已经布置了超过十六种剧本与有关绘里身世的猜测——她会不会是某个流亡贵族家的小姐?别吧,从先前两次见面看来,她可一点儿没有那股老大帝国出身的名门闺秀的气质,反而更像个往来于印刷厂与大学之间的穷学生。
  那除此之外呢?
  答案无关紧要,东条希必须得用这些思考来填满自己空闲着的心思,否则便免不了被另一些更糟糕的心思侵蚀情绪。她心里怕得不行。走得越远,身后雪地上的脚印就越浅,淡得像铺了层水。是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的?不知道,不知道呀。已经能远远望见另一边市镇的灯火了。往上的山路已经走到了头,她稍稍停下了脚步,喘口气,两手护着嘴鼻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呼吸的节奏与力度。早知道就该听当地人的话换掉木屐的。
  平原在她眼前展开,横铺着延展向视野的边际。灰霭的云中缓缓落下的雪花既降到她肩上,也四处散落到自神话时代的寒冬起就静谧如此的原野里。人类的光火只存在于属于聚落的一隅天地中。四周悄无声息,落单的不知名飞鸟在小雪天里扑着翅膀漫无目的地盘旋在这片旷野的上空。恐怕是无家可归吧,希忍不住这样想到,但对野兽来说,又或许从生来就无所谓人们认知中的“家”的概念,巢穴也不过是随时可替换的暂留地而已。天色确实已经暗了下来,东条希开始后悔自己走得太任性着急,以至于手套和披肩几样常备的御寒物件都忘了准备。彼时她被一种盲目的情感所驱动,内心不住地受到怂恿与蛊惑,就像头倒悬着渐渐入深海的座头鲸。
  因为爱她,喜欢她,也因为不能自已地爱她,喜欢她,像只扑火飞蛾一样愚蠢而无可救药地爱她,喜欢她——说到底,东条希自己也没办法解释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东西,大概是哪只喜好恶作剧的精灵往她心里植入了恋爱的种子吧,来去匆匆,意乱情迷而已。可现在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想见她,无论如何也想再见一见她,亲耳听到从她嘴里说出到底为什么要在最后一次见面后的离别时亲吻自己嘴唇的理由。
  是因为当时正慢慢沉下海面的那轮金红色的落日吗?那明显是记忆出了差错,让回忆给骗了一手。
  轻轻拍掉头发上的雪,还是得继续走。不多远了。倘若自己也是这些纷纷洒落的雪花中的一片的话,会不会也落到绘里搁着笔和煤油灯的窗边呢?
  交代好入住后,在侍者引导下她去了二楼走廊最深处的一间屋子住下,然后独自待在房间里吃着叫外送来的荞麦面。面对这么一碗朴素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吃食,这也是有生以来前所未有的头一回体验了。凡事经历,凡事体验,东条希是近来才开始抱着这样的心情看日出的。一见到太阳从阳台外面远远的地平线上升起,起初是平静而柔和的光芒,而后又迅速升为亮灿灿的金辉,她就忍不住要想起自己亲吻绚濑后颈时撩得脸上痒痒的金发。累得连原本打算去温泉放松下的打算都作罢了,但肌肉的酸楚在精神无边的疲惫面前又算不得什么。她知道自己和心上人之间也许只有那么小小几里路的距离,甚至于说不定就在街对面的某个店铺里,在暖帘隔开的小店里就有绘里的身影。在这种不抱希望的徒劳妄想催促下,希还是从二楼往窗外静悄悄的街道看了一眼。
  已经入夜了。
  别吧,世间没有那么多巧合。她那颗被思念缠得严严实实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期待之余又期待着自己的期待落空,千万别在雪夜的街上见到绘里。而她也确实没见着除了屋舍和路灯,以及路灯光照着的雪地外的任何东西。
  敲门声。
  “有客人说要找您。外边兀自还下着雪,正在一楼等您,要见吗?”
  嗯?东条希对旅店侍女的方言和粗野言行感到无可奈何,站起来点点头,系上披肩就跟在对方身后下到一楼去了。这时候反倒没什么紧张了,也就有几分出乎意料而已,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
  “男人吗?”
  “我也以为是男人的,像您这样的美人就算身后跟着一百个一千个追随者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在咱们这儿,女人的美貌远不如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受人欢迎。来找您的是个姑娘,还是这儿人所皆知的名人。”
  是,她裙下之臣确实数不胜数,是化身入一个个陌生人梦里的旅人。
  “咱来猜猜,是外国姑娘吗?”
  “她没说自己是。”
  怪了。
  “嗯?”
  “也没说自己不是嘛。因为没人问吗,没人去问,哪里会有人自己说这些事的。哎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这种话题本来就很无聊,都是爱嚼舌根的老太太们才关心打听。”
  侍女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一面领路一面跟她聊天,比东条希预想中要健谈得多,或许是北方出身的姑娘都要更“豪放”一些吧。东京只是一座脱离于日本的孤城,或者说,东京与日本也是一组耐人寻味的对子也没问题。她心里如此暗自想到。
  “到了,喏,就在那儿。”
  东条希伸着脑袋往门外看了过去——她就站在那,在旅店门前来回踱步,搓着手取暖。
  “不进来吗?”
  “啊好的,今天比往常还要冷,天黑得也快,待在这完全没有身处异乡的感觉。”
  “您知道我会来吗?”
  “知道,当然知道,我等很久了。”
  “这位小姐天天到店里来问说有没有东京来的紫色头发的女孩子。”
  侍女从旁插了一句。
  “虽然说起来有点害羞,但确实是这样。我还担心会不会路上发生了什么,但平安到了就好。可以去你房间吗?门口很冷呀,冻得人鼻子疼,这时候就得躲到屋子里开开心心暖着酒吃荞麦面。”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精神。
  “好的。在二楼,这边来吧。”
  希小步小步地走,在前面带路,绘里跟在她左后方不到半米远的距离。
  “就是这儿了。”
  推开门,她先于绘里走近了屋里。
  碗里的面还冒着腾腾热气,窗外的雪却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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