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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露崎真昼】向阳之花

  如同夜空下的一朵萤火般拎着提灯,跟母亲一同走过茫茫黑暗的雪原与不时落下雪块的古老松林,这对真昼来说已经是相当模糊的儿时回忆了。岁月是如此悠远,以至于当她试图抹开那些遮在记忆之窗上的厚厚积雪时,竟发现只要伸上手去轻轻触碰这些灰白如岩磐的雪堆,便会立刻被可怕的低温灼伤。倘若她愿意等到冬去春来,等到积雪在阳光下渐渐变得薄而松软,汇成涓涓细流淌过青白相间的草地的时候,那事情倒也不是无计可施。和煦的日光就像一轮斜阳,区别仅仅在于后者混淆的是清晨与黄昏,而前者则让真昼迷失在这究竟是暮春还是初秋的困惑里。
  送别学生时代后不久,她在一个与现在颇为相似的温暖的春日傍晚特意去日比谷公园某处无人留意的角落悄悄放了一束水仙花,然后两手合十,双目微合,虔敬地为自己的未来小小地祈祷了一下。走时还不忘四周打望一阵,确认没有陌生人看到自己这样害羞的举动。获取幸福在当下这个蒸蒸日上的年代里并非难事。在封闭的电话亭里和家人通话说明并重申了自己不准备回去北海道的意愿后,她踮了踮靴子的前跟,挂断电话再深呼吸三次以平复适才激动的心情。还是不习惯拒绝,哪怕是婉拒家人也让她感到血流加速心跳增快,胸腔有被往内挤压的眩晕感。从自动售货机里特别买了罐平常少有接触的红色碳酸饮料,拧开拉环痛痛快快一口喝到底,这对真昼来说也是少有的体验,但很舒服,她不讨厌这种感觉。
  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那以后不久的半个月后找到的,虽说与舞台无关,但……
  “露崎,该醒了。”
  “啊!抱歉……”
  “最近的确很累,等这个月过了就能安排休假了,到时候再好好去北海道或者冲绳之类的地方放松下吧,最近听说已经能自由进出了。调整好状态喔。工作的时候如果想听音乐的话,只要不会太影响到周围人,自己悄悄放两张喜欢的磁带也是没关系的。”
  向来关心着她的大场前辈在贴心问候之余也往她办公桌上放了一杯热咖啡和软糊糊的香蕉布丁,离开办公室时还回头对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午休已经结束,真昼打起精神去洗手间往脸上拍了拍凉水,想赶走余威犹存的困意,顺便缓解一下在午睡时被当枕头枕住的手臂上的酸楚,面对镜子又没忍住打了个呵欠,暖洋洋的秋天实在是有种难以抗拒的催人入睡的魔力。邻桌同事还趴着胳膊上呼呼大睡,一点没有准备开工的样子。
  大场给的建议其实还是让她动心,至少已经唤醒了一个北方来的姑娘长久以来对南国风光的憧憬——终年温暖的海岸,椰子树和晒得黝黑健康的肤色,开着租来的轿车在空旷的海岸公路上放着磁带慢慢欣赏沿途风光,听起来都不错。入秋以来这段日子天气说好不好,说坏倒也不坏,只是手边叠着永远处理不完的文件和窗外悠悠然浮在天上的白云之间的对比实在太过强烈。她的座位正对着窗外,稍稍一抬头就能把整片天蓝云白尽收眼中,大都会的忙碌持续不断地挤压着她日临极限的承压力,全靠忙里偷闲般匀出的假期支撑着才能喘口气。可生活也不仅如此,一到了淡季也照样能过起拿着可观薪金又相对悠哉的日子,一来一往,一年多以来真昼已经渐渐习惯了天平一样两端来回的这种状态。
  除了对待人际关系还是和从前一样不那么顺心应手。
  “奈奈刚才的话别太在意,把点心当下午茶吃掉就好了。还可以再睡一小会儿的。啊可以放一下山下达郎的带子吗?这边抽屉里应该有一张,麻烦啦。”
  对桌的星见纯那话音刚落,埋着脑袋翻找一下后就递过来一张磁带。真昼对这个并不在意,但刚准备放进自己更钟情的那位歌手的磁带的手又抽了回来,换上了同事的请求。
  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办公室里迅速充满了一种仿佛度假般轻快而浪漫的旋律,日本人的英文唱词还是一如既往地有着奇妙的幽默感。她在心中暗自笑道。
  “是纯纯在放吗?”
  旁边那位睡得迷迷糊糊的同事看来是醒了。
  “不是‘纯纯’,是‘纯那’。看来华恋还没睡醒,需要清醒一下吗?”
  没有人留意到大场奈奈是什么时候神出鬼没般出现在爱城华恋身后的,当办公室里仅有的三个人注意到她时,爱城已经被她从身后两边捧着脸,笑盈盈地“协助驱散睡意”了。
  “开工了吧,一直到傍晚都请各位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以赴完成今天的工作喔!下班之后还是惯例会组织酒会的,有因为私事不能参加的人请举手。”
  没有放鸽子的,除了放去一起出差的天堂和西条。余下的真昼和爱城华恋以及星见纯那大场奈奈总计四人。这边提议才刚结束,那边星见就已经默契地拨电话给常去的店里订座了。除此之外,言外之意也是说大场会以前辈的身份付账请客,这是历来的惯例。
  换言之,真昼还得面对桌上这堆光是远远看着就头痛的白色文件大半个下午。
  “要吃糖吗?”
  隔壁位的爱城递过来一支棒棒糖。
  “甜食有助于释放压力和平衡体重的。”
  咬着棒棒头的那位如是说,似乎她桌上不是和自己一样叠成小丘的文件,而是一排甜品。行吧,总得硬着头皮做下去,真昼苦笑一下,接过糖撕下包装纸,像个孩子样含在嘴里。
  “这就好了,加油吧!”
  “嗯!”
  露崎真昼偶尔也会好奇为什么同事总是能保持一种像是出于天性的乐观。去年年底加班加得昏天黑地,圣诞夜里自己也和同事们一起待办公室开着咖啡当红酒提神,下半夜趴在桌上因为处理不完的工作突然没控制住情绪,鼻子一抽直接崩溃到大哭不止,吓得周围几位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而最后也还是在圣诞快乐的合唱声中抽泣着重新又笑了出来。彼时已近黎明,冬夜的街上那些渐渐熄灭的灯火与哭红的鼻子,还有爱城让给自己的那块蛋糕,那是真昼关于入职后第一年年终的记忆。
  “真昼还要点什么东西吗?咖啡需要添一杯吗?要不要试试麦茶?甜点和高热量的快餐食品呢?有想要的说就好了。”
  “啊谢谢!不过……看起来应该不用,肚子还很饱,奈奈做的布丁相当棒!滑溜溜的,甜度也恰到好处,很喜欢。”
  “毕竟是奈奈昨天在厨房里一直捣鼓到睡前的成果。”
  星见纯那从旁插了一句。
  “喔?纯那这是在吃布丁的醋吗?”
  爱城华恋也不甘寂寞。
  “不是!我没必要吃布丁的醋,我只想吃布丁。”
  “那纯纯不想吃我吗?”
  “奈奈你!”
  噗,噗哈哈哈。真昼捂着嘴一下笑了出来,对桌那位的脸鼓得像个被撑红的气球,又羞又气,对着大场奈奈的眼神里就像说着这么句话:晚上不会放过你。她再转头往上,看一如既往微笑着的大场前辈——嗯,好的,没问题。
  这也许就是办公室恋情吧。和爱城出乎意料地对上了眼神并默契地确认对方和自己正想着同一件事的真昼如此笑到。
  大场奈奈端着餐盘回办公室时看见她杯里已经见底,先前送来的布丁也只剩下两只空杯了。
  “所以说,真昼要添点什么吗?”
  “不用不用,真的不需要了。”
  “那,过时不候喔。”
  “嗯。”
  大场奈奈走回自己在星见旁边的位置上,放好零食,拉开椅子坐下,跟着播放机里的音乐哼唱着旋律。一种说不上由来的沉默像气流样回荡在四个人的办公室里,两个出差在外的同事的空位上摆着时下正流行的布偶玩具。真昼在桌上摆了本文库本《从此以后》,夏目漱石的小说是她在学生时代就多有了解的,无数个黄昏就是捧着小说漫步在东京塔边的校园里,从市中心的喧闹中与百年前名家的灵魂对话。她喜欢那本小说,某种意义上说几乎是感同身受。至少从阅读这件事上来讲,她和对面的星见纯那还挺有共同语言,而有关料理与家务技巧则常常取经于大场奈奈,对方是这方面的全能行家。邻桌的室友需要她每个早晨在日出后不久就叫起床,然后一起梳洗打扮,赶上第一波通勤大军,在站台被推进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得几乎滴水不漏的电车早早赶来公司。
  吃早饭在时间上来说是奢侈的事,昨晚下班后做好的便当则全靠公司的公用微波炉挨个挨个重新温热,如此日复一日,准备一人份的午饭和两人份的午饭在真昼看来没什么区别,食材用料上多增一些罢了。能照顾华恋是件幸福的事,这总是让她回想起在北海道故乡和弟弟妹妹们在一起的日子,此外也能感受到自己是“有用”的。自己对他人有着无法替代的意义这本身就是赋予自身意义的一种途径,只要室友能被她照顾,幸福感就能像从泉眼中涌出的甜水一样源源不断从她心里流出。
  在一言不发的沉默里工作效率会变得出奇地高,同一张磁带反复播放着,没人在意它究竟在唱些什么。
  日落过后不久闹钟就像往常一样准点按时提醒该收工下班了,除了年底,一向不提倡过度加班,不拖延整体进度的前提下把一些边角料的工作留到明早再来处理也不是不可以。
  “下班!”
  “我这边还有一点,就一点了,等等。”
  “打车吧真昼,我们打车去店里怎么样?”
  “诶,诶?如果华恋这么说的话,也不是不行,但是奈奈和纯那那边……”
  “没关系喔,就照华恋说的吧。”
  “要喝日本酒还是洋酒?”
  “我都可以的,但是酒量不怎么自信。”
  “奈奈呢?”
  “威士忌可以吗?”
  “华恋还是和以前一样是吧?”
  大场奈奈的回答好像被有意省略过去了。
  “纯纯不要不在意我嘛。”
  星见纯那凑到她耳边轻咬了几句悄悄话,从奈奈的表情变化来看,见效挺快。
  “真昼呢?”
  “甘酒就好了,品牌倒没什么在意,甜甜的很舒服,又不醉人,陷入微醺的状态后就能止住。”
  真昼对酒唯一的爱好也就在这了,喜欢醇厚甜口的味道,人生第一次与酒的接触便是在东京喝到北海道有名的某款白葡萄酒。
  “印象里很少见到真昼喝酒。”
  “当然了,每次都是我把喝醉了的奈奈扶回家,你当然不会记得后来的事。”
  “真昼和华恋那边倒是都非常有节制。”
  “准确来说我们之间只有奈奈你……”
  “纯纯喝醉了脸红的样子也很可爱喔。会一只脚踩上桌子气势十足地喊出’求知识于世界’这样的话来,就像活在明治时代的草莽志士一样。”
  “我还以为奈奈会说‘喝得飘飘然是为了眼里的纯那被爱情的滤镜映得更美’这样的话。”
  “我也想说出真矢一样的漂亮情话。”
  “哈,哈哈哈哈……”
  一旁的真昼只能无所适从地跟着笑了笑。
  “玩到太迟了没电车回家的话,要不今晚就找间旅店试试合宿?”
  爱城华恋突然的提议让真昼两侧的头发惊得颤了一下。
  “不反对。奈奈呢?”
  “听起来挺有趣的,和纯纯一样不反对。”
  最后三个人的目光落到了真昼身上。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就……好吧,我赞同。”
  有点紧张。
  “走在最后的关灯。”
  除了门口的三位,也只剩因为找不到钥匙挂坠而滞后的华恋还停在工位上,她收拾好手提包后匆匆跑过来,而真昼已经走到开关那替她关了灯了。
  “谢谢。”
  “举手之劳,没什么的。”
  这句谢谢让她突然有点心跳加速的感觉,星见和大场已经走在前面去等电梯了,真昼心里却酝酿着一个请求,然后她又一次深呼吸,赶在等会儿喝得微醺忘了事之前决定先说出口——
  那个,等忙过了最近,到休假的时候要一起去一趟冲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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