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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露崎真昼】归途

  下飞机后就算重新踏上北方的故土了,城内盛放的水仙花欢迎着又一年的春天与这位归乡的女儿。

  真昼带着拉杆箱快步径直赶向函馆站,小草帽下半遮着的脸上笑意难藏,几分期待外又有几分怀念,飞过北本州绵延的低矮山脉时她就不自觉地想起了家乡冬夜里宁静的雪原。这时候已经快到傍晚六点了,而回家只需要一个钟头。她完全来得及在入夜前乘上最后一趟车,沿着那条久别了三年的铁路一路观赏海岸外徐徐沉下的金红色落日,听着海潮声,心情愉快地回去家里。

  牧草和泥土的清香,悠悠白云映照在雨后初晴时地面积水中的干净影子,还有来自家里小辈们蹦上跳下哭哭啼啼不休的吵闹声——阔别已久了,她多少也怀念着儿时咬着青草穿着背带裤,躺在自家农场里懒懒午睡的日子。

  过去发生的事仿佛一场毫无实感的梦,聚光灯凝视下的舞台也好,那些荒唐古怪的战斗也罢,坐在只她一位乘客的空荡荡的车厢里忽然开始回忆起了往事的真昼不禁露出微笑来。会说话的长颈鹿?恐怕就算说给人听,也只会被当作是从童话书里剪下的故事而已,也许只有她年幼的弟妹们会感兴趣。一切都像是云中漫步般的梦幻,除了青春时代的记忆与几张铭刻着过往岁月的相片,她没有从本州岛带回任何别的东西。她只要趴在窗玻璃上,目光稍稍往下一挪,就能看见那些沿着铁轨绽放,在春深时分黄昏的晚风里随风摇曳的郁金香。天气晴朗如今天,视线从另一侧的窗外投往海面,则隐约可见隔津轻海峡相望的对岸陆地的轮廓。列车的行迹随海岸线在天穹下划出一道宛如新月的半圆,然后平缓地往南走,途径北斗、釜谷,再沿这一带宁静而少有人烟的海岸跑上一段,不多久她就能下车了,全程不过一个小时而已。

   “穿越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火车颠簸,因而这时垫在膝盖上写进明信片的寄语字迹也显得有些好笑。分明已经是融雪后的春天了,可一看到故乡的小丘与花海,真昼脑海里头一句想起的却是这个自她年幼刚开始读书时就熟记在心的名句。这张是预备要寄给正滞留东京,即将返回英国的神乐光的。

  典礼结束后,露崎真昼是第一个离开的,她怕一个个目送伙伴们离开会让自己流干了眼泪,于是索性一咬牙,早早订好机票,干脆利落地道别。

  “真昼已经决定好了吗?”

  “嗯,已经下定决心了,所以请不用担心!今后也会时不时给大家寄一些家里的土产的。”

  “给克洛和双叶她们也道别过了吧?”

  “是的,还和每个人都单独留了合照,也送走小光了,所以……”她欲言又止,旋即又抬起头,给了朝夕相伴三年的室友一个笑容,“又回到只有我和华恋两个人的日子了。”

  “不过真昼也马上要离开了。”

  “嗯,也算有始有终吧。其实我还以为小光会直接回英国的,没想到是下周才走。”

  “她说要有一些事需要善后,所以就先留下来了,原本也是打算明天或者后天就飞回去的。往来伦敦和东京两边真的很厉害呀,相处了这么久,突然要分开了真的很舍不得。真昼也是,一直以来受了不少照顾,谢谢。”

  也是。

  “对小光的事华恋真的很了解。”

  相互了解到没有任何可供旁人介入的空间,一寸风也穿不过去。

  爱城经真昼这么一提醒,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居然说了好一通,打个笑脸,然后深鞠一躬感谢这位长久以来像母亲一样照顾着自己的温柔室友。

  “也许是因为从小就认识吧。”

  “这样说的话,感觉像是自己成了横在你们之间的那个人。”

  “没有这样的事!”

  爱城华恋慌忙摆手,事实上她也的确没对真昼抱有过恋爱之心,较之火热的爱情来说,她更愿意把这位室友当作值得完全信赖的亲友。

  对,亲友,无比亲近的友人。

  “那,我也走了喔。”

  话就说到这里吧。

  “一路走好,真昼。如果有东西遗落了的话记得联系这边,我也会再过几天再离开,所以还有机会寄还给你。”

  “好的。那么,就此别过啦。”

  真昼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下,以至后来她在候机厅时竟莫名地回想起了这个细节——那时该更干脆一点的,不过也无所谓了,分别的时候总是挥着手说再见再见,到门外时又忍不住再回头看看那些留下过光阴与欢笑痕迹的地方。脚步越慢,便拉扯得越是痛苦,不得已只能屏住呼吸快步走远一截——啊,看上去小多了,星光馆就像颗洒在夜幕上的星星那样仅仅只在真昼的视野中占有一块角落。爱城华恋在窗户的另一边对自己挥手,笑容一如既往地灿烂如这个季节最温暖的太阳,仿佛在不是在道别,而是和曾经每一次假期前的分开那样,在对不久后的再会做祝福,但很遗憾,两个钟头前她们就毕业了。没有来日方长,却有一种微妙的如释重负的轻盈感,一时感到无所适从,真昼在机场的咖啡厅里打开笔记本电脑整理着过去几年里留下的相片,以及一些零散的录像,按年月细细归类——这是她自己的,这是华恋的,这是她和华恋的,这是其他人的。

  广播通知该她的航班登机了。收起行李,昂首阔步,戴上眼罩与耳机,只要小睡一会儿,用不了多少时间她就能越过终年有怒涛咆哮风高浪大的津轻海峡,稳稳落在函馆的机场了。

  函馆在东北方的身后,驶过釜谷的小站后余下的路途几乎能够掐着手表倒数了。日落比她想象中进行得更快,耳机里跳着柔和的旋律,一切都像这片晚风轻拂的海面样让她感到由内而外的某种舒爽。她靠着自带的背垫,两手随性地放在腿上,呼吸平缓,跟着耳中的声音轻轻哼唱了起来。

  (时光飞逝,年幼的你)

  她说不清自己是从哪个时候开始对那个时刻开朗、元气满满的棕发少女萌生爱意的,或许只是像曾经照顾年幼的后辈们那样出于天性的美德在督促她应该对爱城华恋有一些奇妙的感情,又或许是在那所群星闪耀的学校里因为被他人的光芒遮蔽而滋生的自卑在作祟——露崎真昼也曾是她故乡的骄傲,是遥远北方某个微不足道的小町里最明亮的星星,但对大都会令人眼花缭乱的光亮来说,就犹如在日光跟前不得不隐去自己光辉的星星。

  (不知不觉已长大成人)

  如果没有另一个人猝不及防的加入呢?别吧,一团乱麻。一来是为固有的生活轨迹突然被打乱而茫然无措,二来也是为被从原本亲密的独一无二的感情里被挤出到不如从前那样无可替代的边缘位置而感到惊慌与隐隐的嫉妒——为什么?虽说上天待她不薄,但有时命运也总爱小小地施展些令人不愉快的恶作剧。如果说与爱城华恋的相遇是真昼离家后得到的一份天礼,那毫无征兆就忽然介入两人之间的神乐光就一定是喜怒无常的天神的恶作剧了,还不仅仅如此——本以为是神乐走进了她与华恋的世界,却不想原来自己才是闯入她人命运里的第三者,原来她们的羁绊之深远在自己之上。这是哪位古代作家笔下的悲剧吗?是索福克勒斯?埃斯库罗斯还是欧里庇得斯?真昼想起自己在戏剧史催眠般的课堂上迷迷糊糊记住的这些明明该是耳熟能详的大师的名字,然后看看手表,再探着脑袋往车窗外瞧,周围的景色越来越熟悉,铁轨外的街道和民居,那些影子朝东的古树枝上还有她儿时游戏的痕迹。可事情倒也不坏,如果说她的目光永远聚焦着她的爱,视线所在也是爱之所在,那她眼前所见就该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是她和她身后的人们,以及在书桌显眼位置立着的黑色相框中的全家合照。

  (如今春天来临,你变得更加坚强)

  已经能看见星星了,就像从海潮退下后在岸边露出的那些在孩子们眼里珍贵无比的贝壳。她接着旋律继续唱下去。

  (美丽动人更甚去年)

    到站了。列车停下,真昼不事声张地重新踏足故乡的土地,她为了惊喜而有意地没有预先通知家人就悄悄回家,带着她不多的行李一身轻装,站在小小的站台外面朝着才刚入夜时候暗蓝色的大海。列车又匆匆离开,继续它未完成的旅行了。街上亮着灯,但少有人影,海岸边的风一阵阵吹着她那两撮标志性生在侧边的蓝发,叶子般摇动不停。

  这样稀疏而微弱的灯光,比起南边的大都市来说可要逊色得多了,可真昼却能从中找回到某种令她无比怀念的温暖的心情——一种盈满她灵魂无处不在的安心感,熟悉、信赖且柔美的光辉既从浅蓝色的天穹洒下,也从饱含春意的土地里吐芽、生长,再结叶开花。途径的民居窗外慵懒地摇曳着的一朵朵郁金香似乎也在同她打招呼,今年的花不会记得往年离家的她,但她会记得故乡每一处盛放的花海。

  北国的女儿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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