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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绘希】回旋

  绚濑绘里把时钟拨回到夜里三点十六分,一个毫无意义的时间,但她以此作为今天工作的开始。窗外斜阳沉沉欲坠,弧状新月自东方升起,如同掀开薄纱走出的天方夜谭。往后她要在十六个小时的逼迫中完成三十六张稿纸的进度,这是责编东条女士给她下的死命令。

  要么交稿,要么走人。

  东条希的原话如此,尽管最后通牒般的威胁中依然不少平日里的那份宠爱,但事情紧迫的程度绘里也能从对方的话里听出来个八九分了。

  亲爱的,你知道离截稿日还剩不到最后三十三个钟头了吗?希已经帮她拖延了足够久了,正如拉菲亚的战火燃起前双边外交官的斡旋已经竭尽全力,现在该绘里来面对她的战斗了。

  靠卖字吃饭的商业小说家可不是全靠灵感活着的悲哀的动物。前阵子,也就是名义上的截稿日到今天之间的这半个月,她沉迷于在单身公寓中瑜伽和舞蹈。这事说来恐怕有些好笑,但绚濑绘里本人却是十分投入其中。合上她奶白色的窗帘,关上她亮白色的节能灯,在刻意刷得白得令人炫目的天花板遮蔽下赤脚走进她特意在家中布置的"镜厅"——三面是镜,脚下是斜纹瓷砖,踩上去凉得刺激脊柱。就像她喜欢舞蹈一样。右臂高抬,左臂平肩,手心分别朝向天地,脑袋微微右斜,然后将纯白的白色长袍裹住才出浴时仍散着湿润气息的美丽身体——脚尖踮起,慢慢,慢慢,慢慢在逐渐加快的旋转中忘掉自我,以此融身于在天地间呼吸的主,感受万物的低语,像古老而神秘的东方医术那样使灵感之泉涌动。

  然后骤然停下,打断这股似有若无的联系,将方才那些盈满神性的瞬间的体验用最胡乱的比喻写入纸上。笔下的人物正同身为作者的她一样在公寓里进行着超凡的星际旅行,她让心爱的女主人公独自张开双翼飞往高高的天空,而后再猛然坠下。因此刚才的舞蹈不过是取材,就像她对动作与神态的描写总是参照镜中的自己一样。而另一些更秘不可言的情节则需要她亲爱的责任编辑小姐来配合才能取材了。唯有亲身经历才能写得惟妙惟肖,绚濑绘里从动笔写作的第一天开始便对此深信不疑。

  艺术必须从生活中源源不断地汲取使自身茁壮起来的能量,绘里对生活的热爱如同她对工作的热情——不尽如此,在为了水与面包之外,她总不是个平庸的匠人,写作既是谋生之途,也是她的生活之道。她当然要像造物主创造了她一样去统御她所创造的万物,把偶像("idol")这个词逼回到它在泥,水和火中诞生时的本意去,再拿出文明的光炬来摧毁最原始的篝火与鼓点,像福音驯服游荡于荒野的蛮古诸神,像那位冠绝智慧的精灵一样告诉它们:“看,请看,这便是塔,是地上万国的荣华,是人的光辉。”这是绚濑绘里身为小说家所特有的那份执念与灵性,如同她对流星般一闪而过的朝夕露水之情怀有的感激。

  可在东条希看来这其实挺麻烦的。每每提着啤酒,起司蛋糕和从便利店买回的廉价三明治来到绘里的公寓时,她都得守在客厅沙发上,然后让她家那位不安分的绚濑女士乖乖和自己待在同一间客厅里,老老实实坐到书桌边上打着台灯写作。

  而她呢?东条希就关掉电视,开着灯,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喝酒,小口小口把蛋糕往嘴里送,然后悠哉自在地读放在手提包里的文库本小说。整间屋子安静得可怕,如同神佛经过时所带来的那股庄严的静默。只有东条希隔个一分来钟翻动一次书页的声音还在时不时响起。她有意不和绘里说话,发现对方转身过来看着自己,尤其是盯着蛋糕时那股仿佛含着可爱的哀求的眼神时,她就笑笑看着绘里,大方地迎上她的目光,好像在用眼神如此提问:亲爱的,想吃吗?

  然后她将最后一块送进自己的嘴里,站起身来把啤酒和三明治送到绘里的桌上,还顺便吻了一下她的脸。

  "你觉不觉得你有点过分?"

  "不,我觉得是从来不按时交稿的你比较过分。今天怎么样?"

  "今天没有零进度,好歹做了点工作。"

  换言之,就是约等于零。

  "不过希啊,我说你也该多关心关心自己吧?"绘里抓着这机会给自己喘口气,其实她就是想说说话了,便把左手搭在椅子靠背上,饶有兴致地转过去和希聊了起来。

  "你是说什么?"

  "个人问题啦个人问题。人家说女人过了三十,再不成家的话可就如同丧家之犬了喔。不过像你这么优秀的人,还不至于说是丧家之犬,但是不会感到岁月的压力吗?"

  三十一岁的东条希与二十九岁的绚濑绘里实在是一对绝妙的对子,三十岁这个年坎像一道大河般将两人的人生分隔在两片全然不同的世界中。其实一天一月的时间并不会引起多少激烈的变化,但一过三十岁这道坎,女人身上的少女气息便会不可避免地与日俱减。但失去的却会以另一种形式尽数补偿,岁月使如花蕾中散发着迷人馨香的少女在人生的雨露与阳光哺养下走向怒放的巅峰。女人如花,风情万种,在她与东条希的来往中才渐渐理解了这话。

  "我是不太喜欢丧家之犬这个说法的,日本的女性太累了。一个人过着也没什么不好,再说了,"希端起贴着写有绚濑绘里这个名字贴纸的玻璃杯一饮而尽,"我还有你在。"

  "你觉得我们像什么关系,希?"

  要是放在平时,她一定为对方抢走自己一杯酒而佯怒地发发小脾气,这样的小游戏是生活必不可少的调剂。

  "是合作无间的亲密同事吗?"

  "是的,你说的是。"东条希颇有深意地点点头。

  "可是这样不太好,你看,"绘里把手指从衣角撩到希的衬衣里,往上抵住肚脐,绕着她的肚脐旋转,"希,我的小说卡住了。"

  "那该怎么办呢?"东条希心知肚明,但她选择把自己那杯酒也痛快地一饮而尽,"卡在了什么地方?"

  "女主人公和她的恋人正准备在海岸边享受一个美妙的夜晚。你得知道,希,她和她的女友已经十八天没见了。"东条希上一次来她的公寓是正式截稿日的十六天前,一个阳光明媚,晴朗中隐藏着阴雨影子的日子。

  "那该怎么办呢?"

  "你刚才也是这么问的。"

  "要喝点酒吗?"

  "不,我怕喝醉。"

  "我认识的小绘里可是号称千杯不醉。"

  "我,像我这种一杯倒的人是不会夸口说自己酒量好的。"

  绚濑绘里只在她面前才会迅速被酒精泡得醉过去。

  "我觉得我需要取材?"

  "仅此而已吗?"

  "你猜?"

  "咱不猜。"

  “我爱你,希。”

  “我也是。”

  绚濑绘里心中如此暗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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