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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杏夏】表象

  时下正当七月,日光轻灼大地,从南方海滨赶来的热风携着一股浓浓的倦意拂过城市后,眼下也已吹到了尽头。斜阳西沉,落日熔金,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杏树回了家,又匆匆开始了家里的忙活。

  伊波杏树向来没有看日历的习惯,她只是每个早晨出门买早饭时才顺手翻过一页,而同居一年多的室友则喜欢拿着记号笔(漂亮的浅蓝色)往上面圈圈画画,涂着小孩子涂鸦样的红心叉叉以及……几只小恐龙。

  嗷!小恐龙超凶的!

  其实杏树一直都想知道,每一个符号到底代表着什么,她也有过各种"破译"的努力——不行,太羞人了,那些想法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说出来!在一次次奇思妙想和摇头否定中,直到现在她也没搞明白日历上的图画究竟意味着什么。

  或许答案早已经无足轻重了,她只是顺着那股好奇心和执着在游戏而已。

  齐藤朱夏从来都只会回敬她一个明媚的笑脸,一个足够融化杏树心中所有杂想的笑容,好比千颗太阳般灿烂闪耀。

  有时候好奇心也不是那么重要,对吧?杏树是二零一五年的夏末才移居这座不怎么繁华的海滨小城的,那时她刚结束学生时代不久,抱着后青春期那股叛逆劲想离家独自生活,于是便只身一人来到这里。说来还算好运,虽然手头时常感到拮据,但在本地某间小企业找到的文职工作却还能平稳地支撑生活——虽然除开房租和米盐钱这类日常支出后没剩多少结余,但好歹还过得悠闲自在,加上有那么一位可爱乐观的室友与她"同甘共苦",日子似乎也不是那么坏。

  甚至还让她有了些憧憬。

  啊,有钱真好!每每在商店街橱窗外停留时她就会这样想,然后又牵着朱夏买着廉价薄荷冰淇淋,两人一起往水族馆去打发一个周六。

  她常感慨道暑假真好,尤其是在自己早起后迷迷糊糊离家上班,却看见室友还可以舒舒服服睡懒觉的时候。学生时代真好呀!大学是杏树无缘体验的领域,当自己在厨房忙着料理晚餐(哪怕是简单的汉堡肉),而室友则抱着那些她不感兴趣的专著,借着黄昏时分投入书桌的亮光读得津津有味时,杏树更是觉得有种奇妙的温馨从心中升起。

  晚霞之美,在其如海浪如夜风般流向天际各方的灵动。而大海生养的女儿,又似乎对海有着天生的更亲切的灵感。杏树还穿着围裙,灶上端端放着锅,晚餐的菜汤只差时间来烹煮了。于是她离开厨房,解下围裙,打算到客厅先歇会儿,不巧又一转眼瞄到了趴在卧室书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的室友。

  睡得真香,像孩子一样。

  夕阳驱散着黑夜将临前那抹如梦幻般从远方天空浸来的蓝紫色,从四层楼高的窗户往下望,此时正是结束了一天辛劳工作的人们纷纷回家的点。飞鸟结队,排成人字形的有序队列从她家窗外掠过,绕着这一圈公寓楼盘旋,铺满白羽毛的翅膀在噗噗拍打的间隙映照着黄昏色的日光,并最终稀稀疏疏地驻足停在纵横交错的电线上。乌鸦向西方天空不紧不慢地张翅飞去,正如楼下行人车流逆向而行。

  杏树动作的动静被她尽可能压得很低,踮着脚,慢慢地轻声走进室友那间充满学生时代记忆的房间,然后把从自己卧室里取的一条薄薄的凉毯盖在上身只穿着件背心就睡着了的朱夏身上。本想就这样离开,不打扰她小睡的杏树却停了下来,站在她身旁,然后俯瞰着楼下匆匆赶路的人们。

  他们到底在忙活些什么,又在为什么而焦急呢?杏树想起来自己小的时候还会和父母一起围在电视机前,然后听爸爸满带怀念地说起战后繁荣年代的生活,讲起那些她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比如小泉今日子,比如山口百惠,又比如高仓健。呀,昭和,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时代呢?杏树掰着手指,心里默默念着收音机,电视,电话和乘务员使劲把乘客推上车去的拥挤得吓人的电车车厢,在如今看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邻里温情和居酒屋中中年上班族流下的笑声与眼泪。哪怕是最冷清的冬夜中也有一轮明月高照。伊波杏树,她还年轻着,才刚刚步入二十岁的大门,才刚刚能够合法地喝酒,一切才刚刚起步。

  打起精神来!明天还有明天的工作呢!嘿!

  这种在弥足宝贵的片刻歇息中才意识到的茫然,其实在当代并不鲜见。也就是这些时候,杏树才会更加羡慕她身旁这位正在梦境构筑的虚幻金字塔里举着火把探险的室友。学生呀,真好。她抬起头,正看到鸟群拍打着翅膀,从电线上列队离开,振翅远去,仿佛风与云与远方的海岸线都在同她告别——也同白昼告别。往后便是昼夜交替之际了,是夹在天空两极交相辉映的落日之光与新月之光中呆愣着一动不动的伊波杏树的脸与枕着手臂的齐藤朱夏的睡颜。

  她什么时候会醒呢?不知道。

  那,自己又该什么时候从这里离开呢?还是不知道。但杏树听见了厨房里传来的一点动静,嗯,那就是这时候吧。她确保毯子盖得稳稳的,接着把落桌上的钢笔也合进了笔盖,又关上了窗后,就同样谨慎地,不带声响地退出了室友的房间。

  再过不了几分钟,就该叫她起来吃晚饭了吧。重新穿上了围裙,盯着挂钟托腮思考的杏树如此想到。

  好了,这几分钟转眼就会过去,准备去厨房收工善后吧。

  "咻咔咻,起床喽。"

  她轻轻拍着朱夏的背,但无奈对方睡得似乎有些沉,一两下还叫不醒。

  咻咔咻,起床啦。

  在昏昏沉沉的意识之海中,齐藤朱夏仿佛听见了一声呼唤。

  "几点了?"睡眼朦胧的大学生揉了揉眼,然后接过室友递来的热毛巾。

  "天还没黑,不过快黑了。我们该开饭了。"

  "我睡了这么久?诶……嗯……谢谢。"热水醒脑,擦了脸后朱夏多多少少也清醒了一些——我是说,或多或少。

  "还有这里。"

  你看,眼角还没擦干净。

  杏树拿走毛巾,弓下身子,再贴到朱夏脸旁,替她揩了揩眼角。

  "感觉……有点羞人。"

  方才还被揉着脸的那位如是说。

  "个人卫生很重要。"

  可事实上,杏树的心跳比往常要快不上——尽管她面色依旧冷静。心脏跳动的节奏加快时,她也随之屏住呼吸,连自己都说不上是为什么才做出这种大胆的亲昵行为。两个女孩子住在同一屋檐下怎么说也有快两年了,多多少少都已经开始把对方视同亲人而非普普通通的室友,那么,既然是对当作家人一样重视的咻咔咻,擦擦脸又有什么不行呢?

  "杏树,"朱夏开口一声打断了她早已经不晓得飘到哪里去了的思绪,"你,脸很热诶。"

  是吗!?

  这都被感觉到了吗?!

  "是才从厨房出来,被熏的。"

  "嗯,有股很香很香的味道,想大大咬一口——杏树的脸。"

  "我可不能把脸给你咬。"

  "那,亲亲呢?"

  面对室友的爆炸性发言(和孩子般的天真笑脸)时,杏树停住了手——不,她可能只是大脑当机了。咣咣两下,不知所措,呆呆愣在原地,小指还靠在朱夏软软的脸蛋上。

  好温暖啊。

  同为女性,为什么对方的皮肤就比自己好那么多呢?

  一定是因为工作劳碌——哦不,因为工作多愁。每天都和同事上司挤着笑脸,就算脸皮不累,杏树也常感到一股说不上来由的疲惫。与室友发自内心的笑容大不相同,办公室你来我往,免不了好事者暗地里使坏,因而杏树对维持与同事的良好关系也很费了精神。

  说实在的,就算不怎么违心,但也真的很累。

  好在有这么一位室友在,所以还不至于叹气泄气生气。有什么嘛!来,咻咔咻,一,二——茄子!

  她的手机里就收藏着同居以来留下的总计八百六十四张两人的自拍。

  真好。

  "走了,该吃饭了。"

  就像任何一个普通家庭一样(尽管她们不是),饭桌从来都是一个增进家庭成员沟通的地方。

  "纳尔迈调色盘上的图画,就像老师曾经展示给我看过的画作一样,那时候可真是吓了一跳。"

  杏树从前听她聊起过,那是一位似乎学习在学习考古发掘与文物修复的姓逢田的讲师,但说到底也只是偶尔听朱夏说起过,所以也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室友总是会分享一些在大学发生的有趣(或者无聊)的事给她,久而久之,两个人在饭桌上聊的也几乎全都变成了朱夏在大学的每一天里发生的内容。究其根本,还是杏树作为职场人的生活实在是太太太太太无趣了。两个人虽然同龄,但却过着完全不同的两种生活。生活碰撞着生活,生活又亲吻着生活,炎炎夏日,飒飒凉风,夜色将来未来的这时候,天气舒服得让人忍不住想撑个懒腰。

  "有时候吧,就觉得我们的想象力真是太好玩了。杏树也这么觉得吗?嘿嘿嘿,看那些各种各样的石刻和壁画是很有趣的事,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就像咬下西瓜的第一口和冰淇淋的最后一口时那么开心。"

  杏树就这么听着,不时笑笑,不怎么回答。这已经足够了,对倾诉者来说,重要的其实不是共鸣,而是足够安心的倾听。

  闲着没事时,杏树也会向室友讨几本书看,聊以打发时间。但翻来翻去,她又无论如何都对那些长得稀奇古怪的片假名名字提不起兴趣。与其和那些自己从来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外国人名(还是已经过世很多很多年的)打交道,还不如把自己放空到童话般美妙的动画电影中去。当然,拿出游戏机和室友来上一场对战也不错。

  顺带一提,最受杏树宠爱的那只小伊布就是被命名为"咻咔咻"的。

  嗯,这是当时抢走了她的游戏机的齐藤朱夏小姐的杰作。

  "啊——"

  没有反应。

  朱夏睁开左眼,看见对方并没有领会自己心意的样子,于是又咬着下唇吧唧吧唧了两下,继续张开嘴,眼神示意着桌上冒着香喷喷热气的烧牛肉。

  "啊——"

  是这样吗?杏树夹起一块沾满汤汁的牛肉,在容器边缘蘸了蘸,左手接在下边,用筷子稳稳夹住送进了朱夏嘴里。

  没想到咻咔咻连肉带筷子一块给含住了,还不忘得意地露出一个不加掩饰的胜利的笑容。

  真是的,你笑起来连眼睛都成一条缝啦!杏树在心中如此暗自吐槽自己可爱的室友道。

  "味道怎么样?"

  把筷子抽回来后,杏树也自己夹了一块,两个人咀嚼的频率惊人地一致。

  "好吃!"

  "好像有点淡了。"

  同时出口的一热一冷的评价让空气突然变得有点尴尬。

  "淡了。"

  "好像也还不错。"

  赶紧改口的两人竟然又是如此出奇的一致,相视一下过后,又一起大笑了起来。

  噗,噗哈哈哈哈哈哈。

  "不要老是抢我的话嘛哈哈哈哈。"

  "杏树你才是,明明就是味道做淡了,还亏我特地说好吃哈哈哈。"

   因为昨天才领了薪水,想着一个月吧也该有那么几天改善伙食的日子,加上昨晚又正好赶上超市肉类大促销,于是杏树就顺带买了点平时不怎么料理的牛肉回来。

  自从和这位天使住在一起后,伊波杏树露出笑容的时间的确是越来越多了。
 
  冷漠与热忱,温柔与懈怠,对生活所怀之无限热爱在悄无声息中慢慢依附到了对齐藤朱夏的关注关心关怀上,这一点恐怕杏树本人也尚未察觉,她只是在还没告白的爱中漫游而不自知。可这一切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说不上来某个确切的时间点。不同于狂风裹挟着种子那般迅疾,伊波杏树是在一天天的朝夕相处中渐渐对共处一室的的朱夏萌生爱意的。换言之,这份感情是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或许从旁人的眼中看来,是咻咔咻在日常饮食起居等方面依赖着杏树,但那就像倒映天空的澄澈湖面般仅是局外人所见的表象。但又有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若不是每天在家都能见到咻咔咻这张备受她挂念的笑脸,伊波杏树又要如何从无尽生活的泥沼中偷得片刻安歇呢?所谓动画,所谓书刊,又所谓电影所谓电台所谓引人捧腹而笑的傻瓜综艺,归根到底都是对生活的无可奈何的安抚。但当握住朱夏的手,和她一起在熄了灯的漆黑客厅里裹着同一条毯子,守在电视机前放恐怖片录像带时,杏树又真真切切从加快的心跳,从不自觉加大的施加在手上的力气与默契的一次次对视中感到了幸福。

  这或许就是温馨——幸福感的实相吧。

  真好。伊波杏树又一次在心里如此说道,只不过这一次,她脸上流露出的笑意已经替她表白了。

  "真好。"

  不仅如此,面对面坐着,给她夹来一块肉的室友,被她亲切成为"咻咔咻"的齐藤朱夏小姐,也代她说出了堵在喉咙口的心声。

  "辛苦了,杏树。"

  和咻咔咻的笑容一起传达来的这份心意,便是正中杏树心门的一箭了。

  那一瞬间不知怎的,杏树竟然鼻子一酸,眼泪盈在眼眶里,有了股想哭的冲动。

  她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当然,这次也不例外,她到底没有放任眼泪为所欲为,但看到咻咔咻有点儿傻乎乎的笑脸和碗里的肉块,还有被汤汁染了色,变得更诱人胃口了的米饭时,杏树还是偷偷揩了一下眼角。

  只是一下!

  别想多了,这也是刚才在厨房被熏的!

  "笨蛋咻咔咻。"

  "笨蛋杏树。"

  也对,你们俩笨蛋正好凑一对了。这恐怕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吧。

  "待会去散步吗?"

  "好呀。我想看星星,看海浪和街灯,杏树呢?"

  杏树这时不是在思考,而且在和她自己打架。

  "我想……"

  她要怎么回答这对正看着自己的,满怀期待的眼睛呢?

  嗯?

  "想看齐藤朱夏。"

  她早该说出这句话的,不过还好,现在也不迟。

   啾。

  三分钟后杏树才回过神来,然后思考着是不是应该要用纸巾擦掉印在左脸的带着酱香味的唇形痕迹。

  没错,她对这个唇印很有些舍不得。

  不过画又说了回来,日历上的小恐龙到底代表什么呢?

  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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