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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是为了承受

【海鸟】情有独钟(3)

  "说个老套的比喻吧:就像我们在海滩踩出的足迹,风浪卷过之后,其实什么也不会留下。亿万年来皆如此,你应该比我更明白的。"

  午后软绵绵的暖风没能催眠人们外出消遣夏日的热情。周末实在太难得了,而花在空调房里懒洋洋睡一觉又多少觉得有些心有不甘,毕竟户外阳光与清爽的呼吸总是使人乐此不疲。

  "你是在说我们吗?"

  "谁知道呢,嗯哼。走啦,这么慢吞吞的话我可不会等你的,小海未。"

  夏季余威犹存,山林间不眠不休的聒噪依旧,绿树青水中仍拉杂着麻雀与将死之蝉的哀歌。她们少有这样一同走进山野的经历,更多的时候是点着灯,在足够照亮夜黑的白光下躲入各自的领域内寻求某种有别于寂寞的孤独——哪怕如今已不再是孑然一人,但身处其间的双方都明白,她们从来都不可能完美地进入对方,也无法抹除那道刻上灵魂的孤独。只是在极少的几个瞬间,通过对天神原始行为的力臻完美的模仿来实现灵与肉,死与生,意识与宇宙的和谐统一,但巨浪般袭来的悲伤却往往会迫不及待地填满须臾的和谐坠落后留下的空洞。

  "走太快的话体力会加倍消耗,太阳还照在东南方向,没必要这么急匆匆的。你打算就在这里过一整天吗?"

  "如果没有这些讨厌的蚊子的话,那倒也不错。"

  如她所言,一路过来时小鸟裸露在外的皮肤多多少少都已经被山里的蚊虫"亲热"过了。毒液起效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从脚踝到热裤以下露出的小腿、膝盖和看起来略显瘦弱,白得让人心疼的大腿,到手腕(重灾区),左手上臂和后颈,或多或少,现在都爬出了少许瘙痒难耐的红点。说实在的这挺难受,但又无法可治,驱虫水放在书桌上忘了带,拿随身备用的湿巾擦拭也是于事无补,她只能忍耐着继续前进。

  某种程度上来说,小鸟或许是享受着这个过程的。对生活的种种元素她不再抱有太多热情了,尽管本能的快乐从未绝缘于她,身体还未变得迟钝,但她没法像看似冷漠的心上人那样很好地抓住往来于精神之间的那种幸福感。

  这一切的起因连她自己也拿不准。

  "我不想把难得的周末浪费在无意义的等待上,快一点吧,我们早点到山顶,然后别耽误时间,立刻下山。"山间带着草木味的空气,顺着叶脉缓缓流淌的暖色阳光,以及每一个步子下去踩得踏踏实实的被晒干了的泥土都让她体会到了新的愉悦,显然,这份愉悦有别于她已经习惯甚至于厌倦的那种来自肌肉,神经和化学反应的快乐,而是一种完全无害的爽朗,既不会使她产生可耻的依赖,也不会为此在孤独的夜里背上负罪感。亲近自然,这原本就是一次精神之旅。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罢,偶尔她会回头看看同样在这条山路上不紧不慢走着的海未,看那张自己深爱着的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也看对方是否同样注视着自己,一旦双方的视线交汇,她又会完全不自觉地挪向一旁,或者干脆扭头,继续朝前。

  "你在看我吗?"

  "是的,但只是刚才,现在已经不了。比起这个,我更在意为什么你还是走得这么慢。如果回家之后满手都被虫子叮得红一片了的话,那海未就要负起责任来。"

  这都是因为你走得太慢了!

  "我有时候会觉得吧,你就像个少年。虽然同是女孩子,但海未你,和我,和东条老师以及老师曾经提到过的人就是完全不同的人。按照世俗的偏见,也就是所谓性别的固有印象来说,我们都难免被羞辱。但话又说回来,非要把男男女女分得清楚明白的人,究竟是在恐惧些什么呢?"小鸟没有停下脚步,开口归开口,她也不像是在等待海未的回答,只管像先前那样迈步向上,然后稍稍喘口气,再登上另一只脚,沿着长有滑溜溜青苔的石阶往山顶走。没多远了。

  "除了父亲和家里的宗亲,我少有和男性来往,所以也说不上有什么看法。我缺乏对异性的完整的认识。但如果……"海未这话的尾音拉得比平常更长一点,软绵绵的,就像一朵正从头顶吹过的白云,然后接着说,"你想说的话,或者你想表达些什么的话,我会很乐意倾听的。"

  一直以来你们都是这样的,不是吗?过去,两人其实与爱情没有什么联系,仿佛一碗甜美的浆汁,经过羊毛的漏筛与过滤,最后才加入蜂蜜牛奶,药效是渐渐发作的,而这个过程恐怕需要长达三四年的准备。耐心到底能够将自己克制到几时呢?人们和陌生人上床,搂抱在一起,没有情话也没有接吻,一夜热病痊愈后又重新回到各自的生活,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两片干涸龟裂的土地碰撞在一起也不过是留下一片片同样荒芜的碎片而已。天降甘霖?别吧,把自尊当商品售卖的摇尾乞食者哪有资格祈求雨露的恩泽呀。

  "小心那些贪恋你美貌的与渴慕你身体的人,被官能享乐奴役的他们不值得关注。爱是天地间,宏观和微观宇宙间,明暗之间与固流之间的和谐。它均衡而圆润,柔软,它极具诱惑,却是无害的。它温暖,高雅,平衡着白皙与绯红,充满芳香,光滑而优美,吸引着神灵的贪慕。这也是曾自比于凯撒的她亲手教给我的。"

  不知道小鸟是否感觉到了一些发生在潜移默化中的变化。大概是六年或者七年前,她还是位普普通通的(尽管她很可爱,长相甜美,性格乖巧)高中生,未来在她眼中是阳光下的池塘与月季,是花与水的美好庭院。如果她还没忘记的话,那或许还真是够讽刺的。只是一年时间都一个人上下彻底变个样。她小女生的那股沾沾自喜(但撒娇的艺术确实掌握得老老实实),她未经世事时狭小的格局与无忧无虑,还有她的热情(曾和海未一样),她一尘不染的灵魂,一切都有了或多或少的变化。南小鸟对此心知肚明,她默认着,也算一种服从,但想起过去也还是会微微一笑,毕竟太阳总是往前转的。时间在对那个小女孩一遍遍地施加魔法,而她也主动地接受了这份恩典。

  "你讨厌过我吗?"

  "从来没有。"也从未有人回答得如此斩钉截铁,话语出口,比酝酿思考的速度更快。园田海未的坚定,她笃信着并贯彻始终的忠贞(无关乎卫道士们鼓吹的行为),几乎是无条件的信赖,凡此种种,难道都要遭受不公正的质疑吗?没必要的。

  一段路程后,两人已坐在下山的缆车上了。悬在半空中的封闭空间,面对面的两个人与彼此都默然不语的现状让空气变得有些古怪。这里边足够容下四个人,但她们没有肩并肩,而且默契地选择了面对面。要避免过分亲昵,别粘在一起,前不久的誓言还在耳中回响着:那说好了,就这个月喔,可以吧?一个月,只一个月,下一次满月升起的时候我们就分手,然后各自回到各自原本的生活。你答应吗,海未?

  她答应了。可满月还有多久呢?下一次满月是九月十二号,一个也许会刮着凉嗖嗖的秋风的不寻常的日子——小鸟的生日。南小鸟极为敬重的那位老师,就是在初夏时的生日那天满怀着爱与热忱,在幸福的孤独中如愿离开了人间。这是否是某种命运的预演呢?我们无从得知了,但她们之间又的的确确存在着不同,小鸟不是那样能坦然地把自己完全交付给神的人,她生而为爱,并非生而为神。

  "快说点什么。"

  "我想听你说。"有这么一个瞬间,她从海未和善的笑脸上感觉到了某种基督徒样的光环——一种超越的爱,与她所期望的独一无二的爱不一样的普世的爱。但愿这是错觉,那一刻两人间心与心的距离被单方面拉扯到了三十万公里之远,她在月亮上孤独地望着海未,就像暮冬等候着春雪化开的白鹿。

  "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话不假,小鸟披着疲惫,忍着痛痒,叹了口气后完全松懈下来,靠着背靠闭眼打了个盹。她没有多余精力去承托起一个梦境了,无梦的睡眠和无蝉的夏天倒是十分相似。

  这十来分钟是属于海未的冒险。她大可以看着心上人的睡颜(依然是那样迷人),看着她与平稳的呼吸一起微微起伏的胸脯,扫过眼睑的睫毛,在大腿根处交叉着平放的双手,以及以恰到好处的角度倾斜着的脑袋。精致的妆容能够但也只能够吸引好色之徒的下流目光,仅为美貌所虏之人不值得倾注爱情,不解风情者却往往为此而痴狂,趋之若鹜好不可笑。

  而这间隙里,海未在思考些什么呢?维兰诺瓦的早期铁器,北意大利的木杙建筑遗迹,埃特鲁利亚坟墓与罗马石棺,她想着这些古物是否和海量的拉丁铭文与西西里出土的大量希腊钱币一样价值。她的导师曾建议她从某个俄国人的书入手,在清醒头脑的指导下去学习。这便是这个人的有趣之处了,至于是否称得上是普遍意义上的"有趣",就悉听尊便吧。她的所学只讲述一种宿命,而非神迹,只有众人生存着的人间,而无天国乐土。总之,这也是她吸引着南小鸟那颗游离不定的灵魂的魅力之一。一位朋友曾说: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如此看来,花与茶与弓,还有古老的日本舞修习所养成的那股沉稳都化入了海未的内里,并流向了另一块隔离了狂热情绪的平静湖泊。她在那里做着无关乎主与诸神的冥想,放弃欢愉与狂野,也不为超凡的极乐所动,就像现在习惯性端坐着一样。邪欲可耻,可隐秘行为若是为了探知另一朵灵魂的奥秘,并向着星辰和无尽宇宙发出呐喊的话,就无可厚非。

  她看着恋人的下唇,目光聚焦在这抹惊人惊艳不已的红上。玫瑰与风茄,绿洲与月桂,某一瞬间她听见了香曼陀罗吹响的号角,她看着沉睡中却外显红润的面颊,就像看见了一个流着葡萄酒与薄荷汁的乐园。原始生命的力量在寂静湖面下深不可测的潜流中运动,它汹涌,又如同海潮般澎湃。白羽的水鸟在水面驻足停留,准备承受那股回应生命本源的期待,撼动着群星的磅礴之力。

  "你在看我吗?真好,我也正看着你。"

  原来她醒着。

  "我爱你,小鸟。"

  "这当然没问题,只是……小可爱,你得注意安全。"

  舱内已经被岁月剥落了一半的告示如此写道。

  注意安全。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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